主題專欄 2020年3月8日

【不被疫情延期的書展作家們Part 1】一切的詛咒，都跟這雙「筷子」有關——台港日作者與《筷：怪談競演奇物語》

撰文曲辰

這十年來，台灣出版市場日漸萎縮，不過取而代之的，則是出版社更為積極而靈動的去創造各種新的可能。獨步文化於2020年推出了《筷：怪談競演奇物語》這本競作短篇集，或許就是因應這份愈來愈嚴苛的挑戰作出的嘗試，本書邀請了日本的三津田信三，香港的夜透紫與陳浩基、台灣的瀟湘神與薛西斯——五個各有風格且頗具實力的作者，以「筷子」為引子，由三津田、薛西斯與夜透紫各自敷演出發生在自身島嶼上的「怪談」，再由瀟湘神與陳浩基陸續串起引線、收束線索，以為結局。

《筷：怪談競演奇物語》
三津田信三、薛西斯、夜透紫、瀟湘神、陳浩基，獨步出版
華文推理第一次，台港日作家跨界聯手創作。
在夢中與人捉迷藏的怪物、不擇手段實現願望的仙君、
邀請生者前往地府的新娘——日本、香港和臺灣，三起發生在異國的怪談，
如何因一名妓女的犯罪告白，彼此糾纏？
身在「罪孽」的漩渦中，人又要怎麼戰勝命運？

這種企畫堪稱空前，也因此，這篇訪談原本該是這樣的開場，「『2020年2月8日，元宵節，宜祭祀』，故而當我踏進獨步文化準備的採訪場地時，感覺自己像在面見五尊大神」，奈何疫情來勢洶洶，國際書展推遲，本來預定好的面訪也就只能取消，改成書面訪問。五個作家分別回答，如同進入個別的偵訊室中，可是答案卻可以參差對照，反而另有一番驚喜。

一開始，在挑選企畫標的物的時候，主要的條件有「日本、香港、台灣都有的東西」，並且要「跟迷信或禁忌扯上關係」，所以包括地下鐵、車站或是海都曾經在選項內，根據夜透紫的說法，她「本來是先想到米飯，因為三個地方都是以米飯為主食，然後才順著吃的方向想到筷子」，無意間洩漏吃貨屬性的這個提案，卻被大家所青睞而成最終選擇。就結果而言，筷子可以說是非常聰明的選擇，一方面它極為日常，具備怪談所需的普遍性，一方面它極為原始，我們現在用的筷子，除了材料以外，跟古代人用的殊無二致，這提供了極大的彈性，三津田信三寫了一則關於筷子的鄉野傳說，薛西斯則抽取筷子作為工藝品的藝術性與歷史性並延展成故事，夜透紫用筷子為媒介說出屬於香港這個城市的都市傳說，這三則故事傳遞到瀟湘神與陳浩基筆下，表現出筷子的更多可能。

在恐怖與推理之間

這次的企畫以「怪談」為名，怪談的核心則是「恐怖」，對於恐怖如何在小說中呈現，三津田認為「要透過小說形式一直讓讀者覺得『害怕』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尤其在長篇小說之中，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與其單純的追求恐怖，不如試圖喚起讀者的不安，「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不安』，則是一種久久無法擺脫的情緒。即使每一件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只要將之累積起來，讀者也會在不自覺之中懷抱著『一團不安』，當『不安』變成『一團』之後，幾乎就跟『恐怖』一樣了。而且因為是花時間累積起來的，並不會輕易的消失」。不知道是不是謙虛的緣故，夜透紫在強調自己不擅長恐怖的同時，提出了「不確定性」這個跟三津田互為映照的答案。

香港作家
夜透紫

日本小說家
三津田信三

瀟湘神認為恐怖可以解釋為「理性的無能」，「不管再怎麼聰明、再怎麼努力鬥智，最後都是徒勞，因為『恐怖』就是這麼不講理，甚至連溝通都辦不到」，他甚至舉了克蘇魯神話裡的阿撒托斯為例，「正因盲目癡愚，（阿撒托斯）才能立於這個神話系的頂點」。如果我們將理性視為一種控制並理解世界的工具，那薛西斯說出恐怖是「一種事情完全失去控制的感覺。人類察覺到事情完全不受控制、甚至是自己遭受控制時，那種恐怖感是很強烈的」，幾乎可以跟瀟湘神互為補充。陳浩基特別強調了意外性，「讀者難以預視的意外爆點很重要，而那個意外性更會直接造成發自內心的恐怖感」。

有趣的是，這次的五位作者，他們之間的最大公因數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推理小說」更為適切，這兩種類型被三津田稱之為「水與油」，「恐怖沒有道理可言，但推理則是合理的。所以透過融合兩者，便能產生只有單獨一方所無法表現出的嶄新娛樂」；薛西斯也持類似的看法，「推理的目的是照亮故事中的黑暗，也就是除去恐怖。如果這個完成的推理再次被破壞，又由黑暗的恐怖來支配故事時，那種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被抓回來的恐怖也是雙倍的」；相較於兩者的從容，夜透紫誠實的表達了自己對這兩個背道而馳的屬性的迷惑，她「一直反覆重寫試驗著」，結果「光是推理的部分就很吃力了所以恐怖感就只能盡力而為」。

只是陳浩基這時提出了不太一樣的看法，他一直覺得「推理小說比大部分恐怖小說更恐怖」，因為「當讀者投入閱讀一本推理小說，以偵探角色的立場來思考謎團，一旦出現破壞整個構圖的線索（比如敘述性詭計），故事帶來的恐怖感比一些詭異血腥的描寫更叫人感到寒慄」，這或許也就是他為什麼會認為意外性是恐怖的核心的關係吧。

台灣作家瀟湘神

自現實生成的虛構

無論是恐怖小說或是怪談，都是個曖昧的文類，他們都是被讀者默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卻要極大的取信於讀者，這讓小說家往往耗費極大的心神。三津田因此挑選了第一人稱，「首先是能夠營造寫實的氣氛，其次是可以讓故事變得曖昧不清。如果說書內容帶有寫實性，就會增加可怕的程度；一旦開始追求這種寫實，無論如何都會產生曖昧不清的部分」，這個曖昧不清的部分，正是營造出所謂「不安」的關鍵。

不同於三津田將故事背景設定於鄉野間，夜透紫面對的是高度都市化的香港，缺乏可以滋養傳統的迷信形式（鬼神）的土壤，作者舉了個有趣而荒謬的例子，「因為香港居住空間太珍貴，沒房子住比住凶宅更慘，凶宅也有一堆人高價搶，於是凶宅鬼故事的存在價值就在樓價面前消失了」，所以她必須要找到一個可以讓現代人接受與流傳的可能。薛西斯雖然並沒有刻意要以現代為背景，但在想凸顯「台灣特色」的驅力下，挑選了校園生活，畢竟「寫身近熟悉的事物是最容易寫出實感的」。

身負接龍重任的瀟湘神與陳浩基，雖然不需要重新說服讀者故事的可能性，由於作者各自對企畫方提供的共通元素的想像不盡相同，常會出現扞格之處，瀟湘神坦承，「試圖說明那些看似相同實則不同的部份，反而是最難的」，就結果論，也正是因為他的篇章將那些部分扭成一股，才提供了足夠的跑道供最後一篇小說起飛，陳浩基表示就是因為瀟湘神的小說給了個感覺相當好的收尾，「令我無法狠下心腸去寫一些超級恐怖惡質玩弄讀者感情的情節。所以我才直接捨棄恐怖小說的寫法，當成奇幻冒險小說來寫了」。

香港作家
陳浩基

台灣作家
薛西斯

事實上，讀完這本短篇集，會發現每個國家／地方的作者，都似乎讓現實的議題流進了小說內，無論有意無意，呼應了某個當代的困境。儘管作者們紛紛表示自己並不會刻意追求這種效果，或許就如薛西斯說的，「小說一定是寫人的故事，即使寫的不是人類，也會『擬人』，所以任何人會遇到的議題——也就是現實議題，都會變成小說的議題」。

從「筷子」出發，以「怪談」與「推理」為經緯，最終由這五個作者帶給我們的，是久違的閱讀愉悅感，也是一個更多可能、更為廣大的世界。

番外！眾作家的閱讀取向 Q&A

請問請問！
Q1：如果在恐怖跟推理之外，挑選一個最能啟發你們的類型文學，會是哪個類型或是哪一本特定的小說？有沒有什麼創作類型是還沒挑戰過卻想嘗試看看的？

Q2：最後，請各位挑選一本自己的小說給那些「想認識你的讀者」，並且說出推薦這本的理由。（請三津田先生分享有台灣中文版的）

三津田信三：
A1：應該是孩提時代閱讀的馬克．吐溫或朱爾．凡爾納或者外國兒童文學吧。日本文學這邊，我喜歡井上靖的《しろばんば》（其自傳長篇小說）。正因為作風與拙作完全相反，所以我才對社會派推理有興趣。儘管在《黒面の狐》中我盡力挑戰過了，但我還想再寫寫看。
A2：雖然我很想提刀城言耶系列第一作《如厭魅附身之物》，但很遺憾本書在台灣似乎已經絕版。至於說為何是本書呢？是因為本書的推理與恐怖各佔了一半的關係。這種作品即使在拙作之中，也是屬於少有而貴重。
若要找一作取代《如厭魅附身之物》，應該就是《のぞきめ》了。而短篇作品集我推薦《赫眼》。

薛西斯：
A1：我每個時期都被不同類型啟發，所以很難講。我最近喜歡的是沒有任何目的與教訓、帶點魔幻感的短篇集。我想寫電子小說（AVG）的劇本。我心中有幾個故事，我認為透過遊戲形式可以達到最好的表現。不過近年AVG也很難賣就是了。
A2：《魔女的槍尖》。我的作品種類風格差滿多，蜜糖砒霜一言難盡。但這系列薛西斯濃度滿高的，很純，童叟無欺，受得了的話應該也會喜歡別的吧。另外務實的原因是其他作品都是比賽得獎作，有自帶光環容易吸引新讀者，這本是一般途徑出版，希望大家多關愛他。

夜透紫：
A1：最能啟發我的話大概就是科幻類型的作品了，因為它們總是對現在或預測的未來社會作出深刻的批判，或是發掘出大家在面對社會問題時的思考盲點。沒挑戰過卻想嘗試看看的東西嗎……大概是女性向戀愛遊戲劇本吧。一來是因為自己是戀愛故事苦手，二來是我好歹都算參與過遊戲製作卻不知為何老是沒機會碰到女性向的項目，唯一一次機會也因為商業條款的問題轉讓給別人了，可惡。
A2：還好我出版太少不用掙扎，想看我寫的推理作品就只能推薦《小暮推理事件簿》啦。這本也是以香港為背景的推理故事，而且是輕鬆搞笑取向的作品。重點是，裡面有兩枚還是正常的可愛的香港警察，就跟這本實體書一樣都在現實中找不到了呢，嘖嘖。至少，這本小說大家還能買到電子書。

瀟湘神：
A1：我想是奇幻吧，但要說是哪一本，卻有點困難。對我來說，奇幻小說是現實的陌生化或再詮釋，有時甚至比寫實作品更「真實」，但要怎麼處理這份真實，觀點可說五花八門，我受惠的作品實在太多，方向也大不相同，很難說哪一本具有獨一無二的指標性。其實最近我想試著挑戰科幻。本來我對科幻就有一些想法……剛好這段期間又找到了不錯的方向，正在摸索中。如果成功讓我摸到了關鍵，大家自然會知道。
A2：嗯咳咳，其實不算我的小說，但我想推薦好友新日嵯峨子的《金魅殺人魔術》；個人覺得是談到「台灣妖怪推理」不可能略過的一本書。

陳浩基：

A1：雖然讀得不多，但科幻和武俠我都喜歡。另外一問，歷史小說算不算類型文學？不過假如要挑「某一本最能啟發我的小說」，我會選魯迅的《吶喊》，但它不是類型文學就是了。沒挑戰過卻想嘗試的，大概是武俠吧。科奇幻我寫都過好幾本，反而武俠我完全沒寫過。
A2：短篇集《第歐根尼變奏曲》。雖然不少讀者認為拙作《13．67》才是代表作，但假如是介紹給新讀者，還是類型繁多的短篇集較適合。

——推薦！認識他們的入坑作品

三津田信三／《赫眼》

薛西斯／《魔女的槍尖》

夜透紫／《小暮推理事件簿》

瀟湘神／
《金魅殺人魔術》

陳浩基／
《第歐根尼變奏曲》

撰文｜曲辰

曾編選過《文豪偵探》、《文豪怪談》，撰寫過獨步文化恐怖小說「恠」書系總導讀，另有文章散見於各種出版品，亦曾與恐怖小說家乙一、京極夏彥、怪談研究者東雅夫對談過，期待看到台灣的三遊亭圓朝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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