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米奇7號》到《米奇17號》，奉俊昊想說的是……

由奉俊昊導演的《米奇17號》最近火熱上映，劇情講述米奇．巴恩斯作為宇宙消耗工，利用先進的生物列印技術在星際殖民任務當中不斷死而復生，爲艦隊測試未知星球中的種種危險。《米奇17號》不但是奉俊昊自奧斯卡最佳影片《寄生上流》後睽違五年的新作，不但齊集羅拔．柏迪臣（Robert Pattinson）、娜歐蜜．艾基（Naomi Ackie）、麥克．雷法路（Mark Ruffalo）等粒粒巨星，對於外太空場景的華麗配置更毫不含糊，自然備受矚目。值得關注的是電影其實改編自愛德華．艾希頓（Edward Ashton）的科幻小說《米奇7號》，從《米奇7號》到《米奇17號》，相信不止米奇死了6次還是16次的分別，當中的取捨、改編、互相補充，是共讀兩個作品的意義所在，同時也可一窺奉俊昊的某些電影理念。

當地球已經不適合居住......

科幻小說/電影一個很重要的元素是呈現我們對外太空的想像，這點無論小說還是電影都嘗試捕捉，除了最明顯的「生物列印」技術，羅拔．柏迪臣吃的那些薄切太空灰（麵包？）、Jelly狀牛排，小說米奇每日喝的，由回收蛋白質構成的「循環糊」，洗的「化學澡」，日常使用的光速槍、太空艙外充滿病毒的空氣、能夠和人類交流的外太空生物「伏蟲」（電影稱之為「詭獸」）等等，都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滿足讀者的「太空心」。不過兩者相較之下，電影焦點主要集中在尼弗海姆星，沒有交代太多關於星球殖民的背景，反而小說補足了較大的宇宙觀。小説中，米奇的原居地已經不是地球，而是第三代殖民星球米德加德星，透過米奇的視角，我們得知了其他殖民星球的歷史，例如女主角娜夏的父母來自的「新希望星」，存在難民問題，首批殖民者和當地出生的第一代更爆發內戰；伊甸星（第一個殖民星球）的農作物受到輻射破壞，最後艦隊上幾乎全員餓死；葛特星最特別，他們的遠征隊並非由政府派出，而是私人團隊組成，屬於二十個有錢的家族，信奉自由派，和米德加德星實行共產、資源由公家分配不同。

近年Elon Musk 的Starship載人登陸火星計劃如箭在弦，近日又聽到SpaceX太空船早於NASA成功營救受困太空站9個月的太空人，Edward Ashton當年對於太空插旗的預計，或許有日會成真。
 

米奇17和米奇18是同一個人嗎？
 

「生物列印」是小說《米奇7號》和電影《米奇17號》的重點，當現刻的米奇死去後，會即時被掉進生物循環機，新的米奇就會根據以往的基因、記憶儲存庫被重新打印出來，外表永遠不會改變，有著另類「永生不死」的能力。但每個米奇真的都一樣嗎？小說和電影都給予否定的答案，小說提及過希臘作家普魯塔克著名的「忒修斯之船」概念：如果一艘船在出發之後陸續更換零件，直至所有零件都和出發前不同，還能當是同一艘船嗎？米奇的情況比較特別，他的身體組成理應每具軀體都是一樣的，但小說和電影都非常明顯地否認相同軀殼等於同一個人。小說多番直白提及「8號絕對沒有接續我的生命」，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小說主要解釋是「記憶」（書中有出現英國哲學家John Locke的名字，他的論點是我之爲「我」取決自記憶）。米奇8號較7號缺少了6週的記憶，亦無從得知他會產出，其實是因為好友貝托見死不救（米奇有3次死亡都是透過貝托和女友娜夏告知過程，不排除他被欺騙），但小說在8號出現以後，仍然以7號作為主要敘述視角，並不是以雙視角的形式推進故事，這方面固然是礙於敘事流暢度的考量，但就弱化了兩者不是同一個人的表現。電影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好，奉俊昊用性格的巨大差異來展現兩個米奇的不同，相較於小說中溫吞，略帶點懶散的8號，電影中的18號顯得激進、放蕩、帶有強大的行動力和破壞力（甚至羅拔．柏迪臣的聲線都有所不同），他等於17號反抗人格的最大化——背叛他的朋友、讓他受辱的獨裁者，他可以二話不說地推入生物循環機、槍擊、甚至按下引爆炸彈同歸於盡，與善良得有點愚蠢的17號截然不同，他在監獄裡與娜夏的強強聯手，特工般的身段讓我差點忘記瑟縮角落的17號都是米奇．巴恩斯。

電影沒有交代米奇17和米奇18的迥異原因，不過有稍微提及過每個米奇在性格上都會帶有不同，但18號和17號如此強大的差距在敘事合理性上稍微欠缺一點說服力，筆者的解讀是這種設定是希望銳化爾後關於階級、權力的討論，此點後文再說。

還有一點，電影最後銷毀了生物打印機。每個米奇放心死去重生，願意相信之後那個是自己（儘管不算是），背後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生物打印機對於他生物紀錄在這個世界的保存（這是第一重，當生物紀錄存在，個體意識、記憶才可以永續，性格才能有變化），所以不論小說和電影，其實他們討論自我同一性時是循「記憶、生物紀錄、腦部意識、個體性格」等多個面複雜向去探究，電影最後將自我同一性的命題歸結在自主性之上，透過「Delete」這個命題，將劇情推至最高潮，從米奇1號到米奇18號，不論是有怎樣的性格，他們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死亡方法，而且沒有未來（永遠不老，身體機能長期停留被紀錄的當天），但當米奇18號是自己親手按下引爆鍵「Delete」自己，他重掌了對自己身體的話語權，米奇17號親手消滅生物打印機，抉擇使現在的存有變成唯一，他們都因為行動的自由意志，讓自己成為真正的米奇．巴恩斯，這點是在小說中未見的。

從《末世列車》到外太空艦隊

「《米奇17》與之前的《末日列車》一樣，都是以階級爲主軸的科幻作品，探討在充滿權力衝突的星際殖民故事裡最危殆的人物。因此，儘管影片隱晦地承認其物質生產條件的霸權架構（並將其作為情節的主題），但卻是以脆弱與邊緣的姿態與此架構相遇。在奉早期的電影中，這樣的立場可能植根於韓國破舊公寓大樓延伸出來的譜系，但這種脆弱變得更為普世。」——田鍾琄《不安擴張：奉俊昊》

我想很多觀眾都認同《米奇17號》加強了原小說關於階級的討論。在電影當中，Mark Ruffalo飾演的獨裁者Marshall有更多鏡頭，有些場景甚至比起Robert Pattinson更爲出彩，Mark Ruffalo在脫下綠巨人捶胸頓足的英雄套裝後，近年有不少令人驚喜的表現，從《Poor Thing》 當中善妒、自大但又帶點可愛的放蕩律師Duncan，到發表propaganda speech還要問太太語氣要不要再浮誇點的Marshall，Mark Ruffalo就是能給你討厭但又無法痛恨的感覺。由無孔不入的「中央講話」，到無時無刻的show off寫真，Marshall這個角色很明顯是諷刺國際政治桌上的強人，當米奇還住在貧困區，每日需要計算可以吃幾多卡路里的時候，Marshall的廂房金碧輝煌，電影還加插了「請客吃飯」一段，哄騙米奇試食新型牛排（實際上是試毒），晚宴中全程無視米奇，只顧向Kai中士發表一大套優生學，希望她可以加入繁殖大軍，米奇當然不在候選名單中，因為在他們眼中米奇只是低等物種，是 槍殺都嫌弄髒地毯的「人造肉」。

階級不但講人與人，還有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關係，延伸至「外來者」與「原住民」之間的高低，星際殖民也是一種殖民，也是一種權力的操控，只不過對象不是人而是外星生物。電影當中Marshall與太太殘害尼弗海姆星的原生物種「詭獸」，「人類中心主義」擴張到要米奇17 18 競賽切掉牠們的尾巴用以製作調味料，還希望透過神經毒氣進行種族滅絕，殊不知這些外星生物掌握先進科技、憑藉音頻就可以殺人，甚至比人類更講求公平原則（死1賠1），相對小說當中仍然會襲擊人、具有破壞力，且似乎難以協商，符合我們對外星生物想像的「伏蟲」，奉俊昊的「詭獸」（「原住民」）善良、聰明、力量深不可見，隨時準備起來對抗入侵者（後全球化霸權）。

有一點筆者覺得比較遺憾，是電影關於複製人危機的討論，筆者覺得小說的寫法如果有拍出來，其實更能夠深化奉俊昊對於階級的思考。電影裡面不能存在兩個米奇的原因，是因為科學家透過複製自己殘殺露宿者挑戰現行的司法及刑獄制度，以及道德倫理觀，但小說當中的的艾倫先透過企業投機在原星球捲集大量資本，逃到由私人團體開發的葛特星，透過金援和技術分享誘騙了一大批城市邊緣人，最後將他們投身生物循環機複製成為自己，逐漸鬥垮那些自由派的有錢人，這對於普通民眾在資本力量面前不值一提的展現，不覺得有點暗合《韓流怪嚇》、《寄生上流》、《末世列車》嗎？

《米奇17號》華麗場設、Popcorn式的戲劇笑點展現著了奉俊昊進軍荷李活的決心，但從他對《米奇7號》的改編，仍然不乏他一貫對於個體VS資本；階級剝削、極權的思考。從冰天雪地的外太空中，羅拔．柏迪臣視死如歸式的引彈自爆，與《韓流怪嚇》裡面汽油彈、手箭、路牌的投擲，《寄生上流》裡面宋康昊刺出的一刀，仍然有著相同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