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講座紀實】信義週末夜讀|傳統戲曲與科幻結合蹦發的新意──談東方英雄漫畫《閻鐵花》
Written 書評書目TAIWAN REVIEW of Books【編輯前言】
誠品書店12月週末夜讀講座延續「台漫進行式」主題,邀請漫畫家常勝,暢談《閻鐵花》(1-3集,大辣出版)漫畫的創作來歷。這部漫畫的劇情主軸聚焦在「京劇女伶成為超級英雄」的故事線上,不只是近期備受矚目的台灣漫畫家原創IP(榮獲第一屆原創IP風雲榜漫畫組第一名),也已授權影視版權,成為炙手可熱的跨界改編原創作品。《閻鐵花》的電影改編版權由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取得,當天講座邀請了取得《閻鐵花》電影改編版權的,牽猴子共同創辦人王師,與漫畫家常勝從台漫原創與跨界改編的角度,進行一場深入對談。本篇文字內容主要呈現此次講座以提問形式所進行的記錄。
<左圖為漫畫家 常勝、右圖為牽猴子共同創辦人 王師>
〈Q1〉:京劇女伶這個角色設定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在具體描繪角色時,漫畫家做了哪些創作前的準備?以及,《閻鐵花》故事架構的源頭從何而來?
常勝:
等到成為漫畫家之後,有時候會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想要把我腦海中這些很美的存在畫下來,而這個想法也一直作為一個素材,儲存在我的腦海裡。直到大約六年前,一個很奇特的想法冒出來了,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點子,讓我靈光乍現;所有超級英雄電影中的超級英雄,初期都必須戴上面具,藉以隱藏自己的身分,但如果這個超級英雄角色是京劇角色(行當)呢?其實就不需要戴上面具,只要京劇演員一完妝,立刻就判若兩人,我突然覺得這會是有趣的一個創作點子,從這個點子往下延伸,去發想:如何結合京劇題材與超級英雄這兩個創作元素。這部主要核心概念是:京劇女伶成為超級英雄的故事。
當我在進行《閻鐵花》這部作品的創作時,當初畫第一集的時候,起先的「母女對手戲」這個橋段,耗費我非常多時間和心力,看遍我所能夠找到的京劇演出影片,後來終於讓我在這些戲曲題材當中,挑選到主要由旦角扮飾的兩個女性角色──白蛇白素貞與青蛇小青互動的橋段。我當時想,《白蛇傳》故事大家耳熟能詳,於是決定取材於京劇中的白蛇與青蛇,作為漫畫當中開場的橋段──「離卻了峨眉到江南……人世間竟有這樣美麗的湖山,這一旁寶俶塔倒映在波光裡面,那一邊好樓臺緊傍著三潭,蘇堤上楊柳絲把船兒輕挽,顫風中桃李花似怯春寒」,表現母女之間的互動。
〈Q2〉:關於選擇將原創IP影像化,王師是在甚麼樣的契機底下接觸這部作品,決定取得《閻鐵花》電影版權的關鍵理由為何?
王師:
從讀者的角度來看,我非常慚愧,在接觸《閻鐵花》之前,我竟然不知道台灣有常勝老師這麼厲害的漫畫家,用比較誇飾並有趣的比喻來說,如果常勝老師當初投胎的時候,成為美國人,說不定就是像漫威之父史丹.李(Stan Lee)、漫威掌門人凱文‧費吉(Kevin Feige)等一樣等級的人物。不管是當初在製作鄭問紀錄片的時候,或是看《閻鐵花》,其實感慨都非常深;優秀的漫畫家們幾乎都在他的大腦裡建構了完整的故事和宇宙,從一個好的idea著手,延伸出世界觀、漫畫的劇情走向、人物角色的性格、背景及小傳,還有,故事的走向、美學上的細節,這些全部由漫畫家一人建講完成,變成讀者言中「完全可以自圓其說的封閉宇宙」。
譬如,我國中時期就看過鄭問的《深邃美麗的亞細亞》,現在覺得如果要將鄭問的這部漫畫拍攝成為電影,難度極高,即使在看過五月天阿信與知名MV導演陳奕仁共同製作的宣傳影片,我仍然認為其製作難度恐怕不亞於《阿凡達》。這也就是為何過去台灣的影視工作者會與漫畫產業的距離那麼遠的緣故,因為我們的影視製作還停留在較為前期發展的階段。
過去十年台灣的賣座電影,首先是黑幫,從《艋舺》到《角頭》都是這類黑幫影片,其次是鬼片,像是2022年上映的《咒》等等,再者就是愛情片。再往上一層,就是製作犯罪、刑案偵查類型的電影,更往上一層,涉及科幻題材,那是影視業最頂級的製作,等於是皇冠上的珠寶。
所以看完三集《閻鐵花》,從漫畫一開始的京劇、武打動作場面、殺人情節,這些如果要影像化,還可以付諸執行,但等到機器人、AI人工智慧登場,只覺得肩上的擔子有千百斤重。Anyway,當時以讀者身分看完很興奮,掛名推薦也與有榮焉。同一時期,牽猴子也做了一部電影《怪胎》,這部影片全程是導演廖明毅使用iPhone 10所拍攝完成,不僅獲利,也獲得許多獎項提名。某天,導演廖明毅來電,說他看完《閻鐵花》第一集,好看極了,想要拍攝這部漫畫。我當時看完第一集,心想沒問題,機器人所佔劇情不大。
看完三集《閻鐵花》後,突然覺得「壓力山大」。
舉例來說,當我看到漫畫中的十三,從平面中的眼睛轉化,走出來,變成人形,心想:從美術設計的角度來看,製作成電影版立體化的十三,它會長得像《鋼鐵人》的奧創,還是會像《魔鬼終結者》的T-800?或是HBO《西方極樂園》裡的仿真人形機器人?
在電影製作的層面上,你會去思考:當平面的形象變成立體化,會長成甚麼模樣?這是做電影的迷人之處,但也是電影製作的困難所在。當你是讀者的時候,你不會想到影像化、跨界製作上的難題,但當你是電影創作者,你會想像畫面如何能夠說服觀眾買單,在影像層面上,讓這部電影在觀眾及讀者眼中成立。
當世界電影正在上演外星入侵美國白宮,以美國紐約為太空文明入侵的首要目標,言之成理,但如果星際大戰發生在台北市,深受電影影響的大眾是否會接受?這是建構屬於我們自己的科幻世界觀的時候,必須想盡辦法去說服讀者及觀眾的地方,讓他們相信:這件事情是會發生在這裡。創作者必須消弭這種違和感,這也是製作非寫實類型影視時,最難突破的一個點。
近年來,日本、韓國影視作品大受矚目,很多人反思:台灣為甚麼做不出《鬼面之刃》或是《魷魚遊戲》?日本有深厚的妖怪傳說,及武士道、劍道傳統,台灣則是武俠,那是不一樣的東西。至於《魷魚遊戲》,它的本質是生存遊戲,世界各地都有同類型的成功之作,《魷魚遊戲》真正成功之處是在於它赤裸裸地把韓國的貧富不均演繹出來,如同《寄生上流》直指的階級問題。這樣的議題在韓國導演的手中成為雅俗共賞的電影,既叫好又叫座,並登上國際舞臺。台灣導演在製作這類議題的電影時,通常是憤青們的控訴,影片整體呈現出黑暗晦澀的風格。
在漫畫的層面上,《閻鐵花》已經遠超過台灣影片團隊的製作能力,在漫畫原創與影像技術之間,該如何去銜接兩者的鴻溝,這是台灣影像業必須面對的艱難且深奧的問題,以及挑戰。
〈Q3〉:漫畫《閻鐵花》影像化後的最大看點會是在哪裡?
王師:
《閻鐵花》開場就非常吸引人,京劇旦角登場,唱念「顫風中桃李花似怯春寒」,在京劇美學的畫面中,劇情突然急轉直下,跳出一把手槍,完全是電影式的開場。
在影像化時,也會面臨相當高難度的難題。譬如《尚氣》、《媽的多重宇宙》這類題材,即使台灣傾盡舉國之力,也難以完整創作出來。倘若尋求國際合作,成功的機率將會比較高。IP的深層是非常困難的,它需要創作者投注毅力、天份與時間,如果影像化失敗了,IP被拍爛了,這個IP也就打入十八層地獄。
〈Q4〉:創作這部作品時遇過的最大難題是甚麼?
常勝:
其實我蠻常遇到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覺得科幻、奇幻類型的創作者,遇到的困難其實在於無中生有,你要在虛無中生出吸引人的東西,其實不太容易。我在《閻鐵花》這部作品試圖去完成的事,就是表達這部漫畫的整體調性,這部作品的各個元素,從故事本身到角色,都是嘗試以古老事物結合現代觀點,融合兩者特長,並從中產生出新的感覺,試著去呈現「舊即是新」這個概念。
譬如,日本傳統藝伎的妝容已經大量被運用在好萊塢電影的美術設計,《星際大戰》裡,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所飾演的希德公主(Princess of Theed),她臉上的妝容及髮型就來自於藝伎的裝扮,這是好萊塢電影的美術設計在傳統美學的基底上,重新做現代感的詮釋。
我在創作《閻鐵花》的時候,一直在思考:對古老、傳統事物所進行的現代詮釋,是不是能產生出新的意境?
所以《閻鐵花》裡的京劇扮相不完全是依照正統京劇舞臺上的旦角裝扮,而是融合年輕人的煙燻妝或地雷妝,結合傳統和現代美學,嘗試在表面上衝突的兩種美感之間,迸生出既具傳統時代感,又有前衛的流行元素,盡力在這樣的嘗試中,完成作品。
〈Q5〉:《閻鐵花》最終集出版前,已陸續授權影視IP版權,期待這部作品未來以甚麼樣貌或形式,面向大眾?
常勝:
我剛開始非常驚訝,很開心有這個機會從平面走向影視,這中間得到王師很大的幫助。我試著讓自己平常心以待。老實說,我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很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未來我會將重心放在之後想要去做的事情,繼續創作更多作品。
〈Q6〉:《閻鐵花》的故事發展及長度,是一開始創作時就預設好的設定?
常勝:
依照我以往的創作習慣,都先是找到一個核心概念,或有趣的點子。當我捕捉到這個點子之後,才會開始發想故事架構。完成架構以後,才會開始動手去畫。之所以這麼做,其實源自於我個人的創作概念;著手構思故事時,必須由內而外去發展,先發想核心概念,然後緊掐著此一核心概念,由這個概念向外去擴張,最後形成一個故事。說故事的時候,必須由外而內,抽絲剝繭,像剝洋蔥、切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往裡面剝,當你不自覺地進入故事,那顆洋蔥所帶給你的刺激,會讓你想流眼淚,進而把你的感情也帶進故事裡。
著手去畫之前,我會先整理出結構,並且在每一個比較細微的對白或橋段,邊畫邊去做更細緻的調整。
所以我一開始就設定好的故事架構,是以直播為開場,再加上京劇演出,結尾也是如此,必須能呼應開場,因此也是以直播及京劇演出作為結尾。
〈Q7〉:從影像製作的角度,看完最終話的想法是甚麼?
王師:
那一刻就是很沉重啊。我回應一下剛剛常勝老師所說的Old is new。舉個例子來說,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劇場版的主題曲《傀儡謠》,取材於古日本神道教巫女祭祀時的謠辭,在濃厚的詭異氣中,機器人在液態池裡組合出來,完全就是將古老和新的東西,融合出既衝突又高度美感之作。
《攻殼機動隊2》出現大量廟會畫面,除卻科幻動畫電影的元素,這部影片其實一直在問:人的靈魂究竟是怎麼來的?即使在2022年的當下,人類科技不斷先進,但似乎還無法回答「人的靈魂究竟如何而來?」。純粹是生理上的結合,人死燈滅,或是,靈魂其實來自於另一個維度,靈魂只是附著在這個軀殼上,肉體消散之後,又到了另一個地方。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用宗教思考、文學及電影的想像,試圖提供可能的答案。即使科學日新月異,但人類的欲望和想像其實一直從未有太大改變;所有好的作品也都試圖去回應這些普世的情感。
在看《閻鐵花》的時候,很容易被母女親情所動容,動人的情感永遠會比子彈橫飛、血脈賁張的場面及劇情,更能夠打動所有觀眾。
未來在著手《閻鐵花》細部的劇本討論及美學設定時,必須設想這樣一部來自於台灣本土創作並帶有超級英雄科幻元素的漫畫,變成影視作品後,究竟該如何與文化圈以外的觀眾做溝通?如何運用其中的京劇元素,以及觀眾一看就懂的直播文化、機器科學失控的災難場面、穿越多重宇宙,半世紀以來,大眾被大量的好萊塢作品訓練得很好,完全不會去質疑其中的悖理之處。在全球都處於當代流行文化的體系時,在製作台灣原創的影視時,應該要思考怎麼去展現自己的特色,找到新舊或東西融合的一個可能性。
〈Q8〉:台漫在影視化發展這方面的現況,以及未來發展的可能性?
王師:
將視野放到文化創意產業更成熟的國家,例如日、韓、歐美,大眾文學及圖像創作的蓬勃,基乎是任何一個內容發達的國家,所必須具備的一個最堅實的底層的土壤。從最世俗的角度來看,小說、文學作品,或者是漫畫,我們可以「輕文本」,來做一個歸類,像鄭問、常勝老師,一個人就扛起一個江湖及宇宙,規律且持續投入創作,就可建構一部漫畫的宇宙。
台灣的漫畫非常辛苦。不管是作品的養成、人才的供需等等,都非常艱辛。台灣的影視產業和漫畫產業其實是相隔非常遠。一方面是隔行如隔山的現實問題,一方面受限於資源及人力規模。
不論是已影視化的《用九柑仔店》,或《神之鄉》,都是基於寫實的鄉土基礎,與過去的鄉土劇不同,有非常精緻化的轉化及提煉。除此之外,過去CCC計畫推動的包含台灣文化元素的漫畫創作,對於《異人茶跡》這類作品是否能被改編成影視作品,也抱持著期待。但現實是如果沒有旗艦計畫支持,台灣影視圈尚且無法承擔或常態性支持《斯卡羅》、《茶經》這類型的大製作,一集一千萬以上預算的影像作品,往往讓這個產業面臨捉襟見肘的窘境。
希望台灣未來能夠發展出多元文化創作的環境,讓創作者、發行商、出版商及這個產業的每一份子,都能獲得足夠報酬。
【編輯後記】
常勝《閻鐵花》的現實虛構在超級英雄(superhero)的平行宇宙,「京劇女伶成為超級英雄」的故事,讓人對於這個具有傳統京劇美學特色的IP,多了一份期待。漫畫家對於宇宙構成的想像,交錯了平行宇宙、看見未來5分鐘等時空敘事,對於主線故事中關鍵「未來5分鐘」的時間軸,漫畫家曾在《閻鐵花》第2集後記中提到:「在現實中這種看見未來5分鐘的事是有可能發生的嗎?我總以為宇宙萬物的構成,是來自於意識而非物質,如果改變了思維,拋棄了既有的認知,眼前所見是否會有所不同?」像是在辯證宇宙是唯心論或唯物論。如同量子力學的實驗,說明「你看到的物質世界,等於是你當時想法所創造出來的」。
關於正在進行的下一部作品,常勝說:「是一部有關漫畫家腦袋的作品。」
讓人有想像和窺視漫畫家大腦現實影像的期待。
▌講座來賓
常勝
王師
於2011年與李烈、馬天宗一同創辦牽猴子整合行銷,聚焦於國片發行,主要業務為電影行銷、公關操作、活動舉辦、職人經紀和版權事務等,至今已發行超過50部電影,而許多由牽猴子經手行銷的電影作品,都叫好叫座,像是《翻滾吧!阿信》、《總舖師》、《刺客聶隱娘》、《返校》等,都達到極高能見度。另外牽猴子亦發行許多膾炙人口的紀錄片,如《不老騎士》、《一首搖滾上月球》、《看見台灣》、《老鷹想飛》、《十二夜2》、《美力台灣3D》、《後勁:王建民》、《出發》等,都可說是締造了台灣紀錄片的觀影紀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