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onk and the「根」:《不丹沒有槍》短評
撰文 香港誠品書店「是寺廟屋頂的銅鈴聲。」瓊喊道。
「是教堂的鐘聲。」我糾正道。
「山崩了,好嚇人。」瓊說。
「不,這是氣勢龐大的鼓號樂和千萬人的合唱。」我再次纠正道。瓊困惑地看我一眼。
「神開始說話了。」塔貝嚴肅地說。
這次我沒敢糾正。是一個男人用英語從擴音器裡傳來的聲音。我怎麼也不能告訴他,這是在美國洛杉磯舉行的第二十三屆奥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電視和放送正通過太空向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報送著這一盛會的實況。我終於獲得了時間感。
——扎西達娃〈西藏,繫在皮繩扣上的魂〉節選
最近看了 巴禾才寧多治(Pawo Choyning Dorji)的《不丹沒有槍》,完場後隨即想起上述這篇小說,這是藏族作家扎西達娃的短篇創作,講述小說家「我」與兩位藏族青年瓊、塔貝結伴尋找蓮花生大師的掌紋(傳說中的「人間淨土」),當瓊還是以身上的皮繩打結記時,拖拉機、汽車、計算機已經進藏,自以為的神諭,變成大氣電波的外國資訊放送,傳統信仰在現代科技面前,該何去何從……
一個地方從封閉到突然進入現代化進程所面對的文化激盪,也是《不丹沒有槍》著意討論的主題。電影以不丹真實的歷史背景作為故事藍本——講述不丹國王於2006年選擇退位,讓全國過渡至民主政制,但人民對此不甚理解,於是全國實施了模擬選舉,讓人民在「黃黨」(保護環境)、「紅黨」(工業發展)、「藍黨」(自由與平等)之間選擇。故事定在模擬選舉前幾天發生,穿插三條敘事線:選舉主任楊丹到臨不丹準備投票工作、喇嘛塔西為師傅尋槍「匡扶正義」、導遊班吉招呼軍火商入不丹「尋寶」,三條故事線彼此互相呼應,也暗呈張力 。
可口可樂與占士邦:現代國家的想像?
甚麼為投票權?擁有投票權就代表成為現代化國家了嗎?每個不丹人民對於現代國家的想像各有不同。對於選舉主任楊丹(佩瑪贊姆莎柏Pema Zangmo Sherpa飾演)而言,現代化是確保CNN 、BBC新聞記者在場的模擬選舉日有足夠的人投票;對於住城市的導遊班吉(丹丁蘇南Tandin Sonam飾演)而言,現代化是說得一口流利英語,方便文物、古董外銷,爲腎病妻賺取醫藥費;對於久居深山的喇嘛塔西(坦丁旺竹Tandin Wangchuk飾演)而言,現代化最直觀的,是可口可樂和間諜電影《007:量子危機》給予的感官刺激。
圖片來源:《不丹沒有槍》劇照
James Bond電影的場口經常出現,不丹作爲世界上最後一個引入電視的國家,首進電視後播放的節目,顯得相當具可讀性。片首拍攝電視進村,其後小毛(德琪拉姆Deki Lhamo飾演)一家就出現Daniel Craig的神勇身姿,到了中轉站小食店,喇嘛塔西更是和一眾歇腳的群眾邊喝可樂邊看《007:量子危機》。James Bond系列電影追本溯源是冷戰產物,以英國情報人員爲象徵,代表歐美對蘇聯等極權國家(《007:量子力學》中是玻利維尼獨裁政府)的抗衡,出場標準配備是:鋼條身材、高科技豪車、金髮碧眼美女。結局通常都是007將惡人剷除,masculinity發揮到極致,自由勝利,evil(極權、封閉)退散。
有趣的是不丹原本實行君主專政,很有條件發展成007電影對抗的意識型態國家之一,最後卻沒有發生,這是不丹在地緣政治、歷史文化、宗教信仰幾方揉合產生的獨有結果,所以持有AK47的007在電影中也成為了單純的西方先進想像,喇嘛嚮往的型格目標。
此Gun非彼「根」:不丹的民主之路
槍在電影中佔有很重要的角色,從片首老喇嘛在聽到不丹變天的廣播後吩咐徒弟塔西去尋槍,到中段美國軍火商的高價收購,直至最後的高潮的「葬槍」,槍貫穿全片,有強大的象徵意味,過程中槍枝幾次的轉移也暗示權力的更迭。
圖片來源:《不丹沒有槍》劇照
圖片來源:《不丹沒有槍》劇照
古槍從原居民處所得,承載著不丹的歷史(電影影射此槍參與過不丹與西藏的戰爭)。來到現代社會,美國的軍火商意欲以AK47交換但不成功(象徵西方文化對不丹的影響),結果仍然手持於老喇嘛手上。然後意味深長的一幕來了,法會當天老喇嘛取得古槍後,鏡頭拍攝的是他瞄準選舉主任楊丹的近鏡,背景配以緊張的音樂,加上從頭到尾老喇嘛並未解釋尋槍原因,似乎是導演故意誤導觀眾,老喇嘛要對楊丹不利。楊丹作為不丹從封閉過渡至現代化政體的代表,如此一來老喇嘛VS楊丹,可以解讀成不丹傳統VS新勢力的表現。
圖片來源:《不丹沒有槍》劇照
但這種緊張的情緒在葬槍的情節中被悄然轉化,預期的暴力場面沒有出現,老喇嘛親手將古槍交托楊丹手上,向她冠以為不丹前途祈福的主導權,不丹的未來要先告別過去(古槍被主動拋下),但也非取路徑外國(AK47也同時被棄),不丹要走自己的民主之路,其他人無法指導(即使是佛陀)。
圖片來源:《不丹沒有槍》劇照
事實上電影在不少位置經已表達出上述的複雜思考。畫面捕捉民眾被勉強分成紅黨、藍黨學習互相叫囂攻擊,被詰問「為何要教導我們吵架」;選民登記需要確切的出生年月日,但普遍民眾以國王年歲紀時,相關概念並不實際;玉菲在學校被欺凌,因為爸爸和婆婆一家支持的政黨不一,原本幸福和睦的家庭生活開始變得有裂痕。強行照搬其他地方行之有效的做法,最終也只能得出幾乎全部人投票給黃黨的結果(因為黃色是代表國王的顏色),選舉淪為「投票家家酒」。真正要順利過渡至一個現代國家,除了借鏡他人(美國軍火商回應選舉助理關於民主的指導交流,也只有「I think I am not capable」,因為他對走私軍火的認識比甘迺迪更深),更重要的是按照自身的步伐,貼地而行。
由此電影對不丹的前路給出了相應的建議——擁抱改變,但非全然捨棄所有。代表武力的Gun化成了不丹佛塔,碩大的男根——陽具木雕卻在片尾被傳遞至西方軍火商的手上(不丹倒過來的文化輸出),陽具崇拜自竹巴袞列神僧時期開始流行,以示鎮宅避邪,對生育能力的原始信仰,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繪於自宅,或製成擺設、飾品,代表著不丹的民間智慧,所以電影「不丹沒有槍」的同時「The Monk and the Gun」,不丹的「根」不會被遺忘。另一方面,筆者以為電影中還有另一種「槍」——筆。小女孩玉菲在電影中段獲楊丹贈送筆和橡皮擦,在電影末段將橡皮擦還給楊丹(卻沒有還筆),因為她身負重任——為玉菲等下一代擦除舊有的制度,讓不丹的年輕人可以書寫屬於他們自己的將來。
圖片來源:《不丹沒有槍》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