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堆疊的心意之書:陳柔縉寫《大港的女兒》
撰文 陳琡分.攝影 | 迷誠品內容中心【紀念】台灣庶民歷史作家:大港的女兒陳柔縉(1964 - 2021.10.18)
「我對小說其實是有點半放棄的。因為我一直沒有真的寫過,不知道為什麼就感覺很難⋯⋯想想村上春樹說每個人都可以寫小說,那我也可以寫啊!應該可以不要太害怕吧。」
憑藉著這份初心,她以自己的方式,書寫一個世代的故事。
她,關心台灣常民生活,打開歷史之門,從日治時代生活變遷書寫《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到時代小說《大港的女兒》,以不同題材提供全新視角,讓讀者體會一個時代的風華,重新認識台灣近代百年的流轉,告訴我們: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
月初剛問世的☞《大港的女兒》,多數人尚且將焦點放在「陳柔縉寫了她第一本小說,且是時代小說」,也許進而拆解、分析她在小說書寫上的成熟度,以便評之論之;又或者,有另一部分的讀者,忙於追溯書中主角孫愛雪原型──曾任「在日台灣婦女會會長」的孫雪娥,及其在日長年資助台灣獨立建國運動的夫婿郭榮桔,比對各種交錯的情節虛實。此時此刻,我們暫先擱下內容的一切,問陳柔縉「怎麼會寫起了小說」。
「好像在各個時期都會有想要寫小說的念頭。」陳柔縉坦言她以前試著寫過,或若知曉身邊朋友有什麼異於俗常的遭遇,也都動過要寫成小說的念想。然,她寫《私房政治:25位政治名人的政壇祕聞》、《總統的親戚》、☞《宮前町九十番地》、☞《榮町少年走天下》等人物軼事傳記,或寫☞《囍事台灣》、☞《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廣告表示》等聚焦台灣在日本時代的生活史,前前後後早也累積了十多部作品,對寫小說的念想,終究只是念想。「我聽過有一群作家說自己是『寫小說不遂黨』,每個都很想要突破寫小說的高牆,但往往都沒能寫成。我好像也是這種。」陳柔縉笑說自己每次受訪最末,都不忘許下「我想寫什麼什麼小說」的雄心壯志,然也就如此年復一年。
及至那夜,長年旅居美國的法學博士陳隆豐輾轉託友找上了她,帶著妻子的囑託。提及陳隆豐,陳柔縉總以「陳博士」稱之;即使時隔五年,她對與陳隆豐會面的幾次場景依舊記憶猶新。他肩負甫過世不久的妻子郭玥娟的遺願──與陳柔縉從未謀面的郭玥娟指名要找她,請她書寫自己的母親孫雪娥。
十多年來希望陳柔縉代筆立傳的人不知凡幾,然她推掉的比應下的多。面對陳隆豐的請託,她少見地猶豫了。尤其陳柔縉進一步釐清了委託人不是要請她來為母親立傳,或為家族整理小史,而是期望陳柔縉能透過孫雪娥的人生經歷,寫下那段動盪的台灣。
陳柔縉在陳隆豐言談間感受到的,除了他對妻子的深情,更有他們夫婦對台灣史補遺的在意和重視,還有一些她當時未能釐清的什麼。面對七十多歲老先生的誠懇請託,「很難⋯⋯我幾乎很難拒絕。」陳柔縉說。
於是她接下了。這五年來,陳柔縉緩慢地進展著,她去了日本兩趟,與孫雪娥見面訪談,期間還另行出了☞《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陳隆豐不催不問,不曾干涉。用陳柔縉的說法,「好像天使一樣。」
那像是上天安排來要讓她全心寫小說的,縱使她剛開始真的不知道該從何著手。「我對小說其實是有點半放棄的。因為我一直沒有真的寫過,不知道為什麼就感覺很難。」但礙於現實資料上的各種殘缺難尋,以及她揣想郭玥娟與陳隆豐對這本書真正的期許所在,她明白小說是這個委託最好的呈現方式。「既然這樣,乾脆就一鼓作氣吧!」她硬著頭皮排開所有他事,整整一年都只管寫這部小說,「真的寫進去了就好像還好。想想村上春樹說每個人都可以寫小說,那我也可以寫啊!應該可以不要太害怕吧。」她笑著拉出名家說法來鼓勵自己。「我也不去看別人怎麼寫,就把自己想成新生,用我自己的方式寫一個故事。」她說。
過往埋首生活史的研究成果,在此成了她最強的背景後盾,信手拈來皆是栩栩如生的場面。一九三〇、四〇年代的高雄,在陳柔縉筆下鮮活重現。大如港灣的開闊浩瀚與熙來攘往,小如轉開一只保險箱的精巧步驟,一景一物如在眼前,時代氣味自此瀰漫。陳柔縉寫的,不只是似有所本的孫家,以及矗立在史實根基上的台灣,更有穿梭在這歷史布幕中,孫愛雪/孫雪娥無意之間演示出的、堅毅無畏的台灣女性身影。
▼官方出版品、人物評述、歷史相片冊⋯⋯這一疊書,只是陳柔縉寫作取材資料的一小部分
▼《臺灣大觀》裡的「高雄共榮自動車株式會社」廣告刊登了當時市公車照片及轉運路線圖
二〇一九年年底,陳柔縉好不容易完成初稿。她略帶忐忑地寄出電子郵件,卻遲遲等不到委託人的回應。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陳隆豐終於打來電話,他說他反覆看了數次,每次看都難掩情緒;他指出哪些片段寫得特別好,還強調二二八那段寫得很「媠氣」。
他告訴陳柔縉:「除了你,再沒有人可以寫得出來這樣的書了。」
「那天接到陳博士的電話,對我來說,不管別人認為這本書寫得好不好,他的回應,讓我覺得這本書最終能夠完成、能夠安慰他的心,那就夠了。」陳柔縉略略哽咽。「我沒有辜負一個人的信賴,這樣就OK了。」
那個陳柔縉沒有辜負的人,明面上是陳隆豐,實際上,是她只能經由他人之口去拼湊、認識的郭玥娟,也就是這個書寫計畫最初始的委託人。「我聽過一些人提起她,都說她是一個很甜、很純的女孩子,說起台灣話來像在唱歌,是個很溫柔的女性。」她圓滿了某個人的心願,卻沒有機會見到她。「你被一個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期待,她就是要找你,她來的時候就是指名要你。」陳柔縉說,那種感覺真的很難拒絕,仿若命中注定。「我真的很怕沒有寫出他們⋯⋯」她一時詞窮,畢竟委託人從不曾對她的寫作下任何指導棋,他們只要她寫。「我每天都在這樣的心情下想要怎麼寫,搞了幾年,終於寫出來⋯⋯最後他這麼說,我真的覺得超⋯⋯超⋯⋯」她一句話說得斷續,神色像是緊繃數年後,終能鬆上一小口氣,「在他那樣告訴我之後,我對於寫得好不好、外面的評價如何,就比較能丟得開了。我可以告慰他(她),這樣就好了。」
☞《大港的女兒》或許是陳柔縉跳離「寫小說不遂黨」的脫黨證明。但這本書,同時是郭玥娟藉由陳柔縉對母親孫雪娥的致意,也是陳隆豐對妻子的愛,是他們夫妻對支援創作的誠懇;更有陳柔縉透過這一切,為失落闕漏的台灣史,再補上一塊拼圖的心意。✦
【側記】
採訪當日,陳柔縉拖著一卡沉沉的行李箱來,箱內裝著她在台灣與日本各地蒐集來的寫作資料:
昭和六年出版的《高雄港勢展覽會誌》鉅細靡遺記錄了展覽會從策畫、執行、預算、支出(包括「迎媽祖費」)、票券設計等大大小小的細節;《台南第二高等女學校卒業記念》(台南第二高女畢業紀念冊)裡可見日本時代女子學校的宿舍生活與教育方針——弓道、排球皆是課程的一環。校友會名簿、外銷鳳梨罐頭製程的詳細說明、知名料亭廣告⋯⋯這些「歷史記憶」在《大港的女兒》裡化作人物的生活細節,鮮明推動故事的行進。
▼〈高雄鳥瞰圖〉,由臺灣美術展覽會二度入選畫家鄭獲義於1931年(昭和六年)繪製
▼鳳梨罐頭製程說明
▼《台南第二高等女學校卒業記念》(台南第二高女畢業紀念冊,1939年)留下了日本時代珍貴的學校生活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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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柔縉:大港的女兒
家鄉高雄的大港,給她的不是避風與懷抱,而是教會她不畏浪濤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