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分享是我享受的」──專訪莫子儀再談《親愛的房客》
撰文 釀電影:專為影癡而生的媒體(張硯拓)其實莫子儀是一個靦腆的人。
去年十一月在金馬獎典禮上,獲頒最佳男主角的他以一席莊重、大器的感言席捲網海,充分展現他對舞台的掌握;但如果閱讀近年各種專訪,又會感到十足的慎重,和甚至是距離感。懷抱這些想像,我在冬日的陽光裡和他約在公館的隱密咖啡廳,聊表演,聊《親愛的房客》,聊在過快的時代如何守住個人節奏。一個下午下來,最大的發現是:原來莫子儀是個靦腆的人。
這靦腆背後,是對自己滿滿的想法能不能準確地/需不需要用力地被推到眾人面前,的慎重思量。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釀電影(原標題:「這樣的分享是我享受的」──專訪莫子儀再談《親愛的房客》)}
*星系之一:「對我來說,表演是痛苦的」
在演員莫子儀的核心,是一句自我期許:「我想透過表演,讓他人看見不同生命存在的樣子。」
過去在許多訪談,他都說過中學時期叛逆、抽菸打架:「那時候升學至上,你成績不好、翹課不念書,就是沒有救的壞學生,不配擁有光明和希望。」直到接觸表演,「我在戲劇裡看到很多不同的『人』的面向,人可以有很多樣子,也有很多方式去評價,所謂分數還有操行成績不代表一切,這讓我覺得自由。」那時候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表演才華,遑論演員之路:「是價值觀的開啟,在困頓少年期把我接住,告訴我:世界其實很寬廣。」
這般寬廣,漸漸張開成一片星系,他在其中換上一張張面具,兀自飛行。不過,當我問起總是全然投入「成為」他人,有沒有「體驗不同人生」的新奇感?他斬釘截鐵地否認了:「對我來講表演是痛苦的,完全不覺得有趣。」
這麼殺的一句話在他說來,並不嚴厲,而是慎重。「當我扮演一個角色,要承受他所有喜怒哀樂,就像承載另一個生命,這是痛苦的,一點也沒有開心或享受。」是因為任重道遠?「因為這件事永遠沒有一個完成點。你表演得再好,都不可能完全呈現另一個人的人生。」
「譬如我今天要演你,不可能百分之百變成你,我只能趨近,不能僭越說我就是你。」所有角色都是揉合而成,是劇本上的樣子、他的想像、加上「莫子儀」本身。「就算是我自己,也有不了解我的地方,某些時刻莫子儀會做出連我都預料不到的事。」身在表演的異度空間,他會逼「自己」盡量後退,才不會侷限、甚至辜負了角色。
「但我選擇做這件事,因為知道我可以,而且它有它的意義。我想透過表演,讓他人看到不同生命存在的樣子。這件事是重要的,但整個過程是不容易而且慎重的,痛苦而慎重──」說到這,他忍不住歉然地笑了:「我這樣子是不是講太嚴肅?」
*星系之二:「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想要跟世界相處的方式」
那天下午,莫子儀不斷在掏心分享一大段之後,露出歉然而自覺的笑。這和舞台上那個頂天立地的影帝,判若兩人。我說出我的觀察:他曾說過不喜歡宣傳,不想過度「解釋」戲,想把詮釋留給觀眾,但在各種訪談裡、或像這樣的下午,他又是推心置腹的。這會不會矛盾?「當然不矛盾。」
「我從以前到現在,長期在做一個抗爭(歉笑 again),譬如之前宣傳,因為處在資訊非常快速、消費性很高的環境,那些訊息傳達不是為了理解作品或角色,而是要吸取焦點。那當然另有意義,但就不是我想做的,我不是為了展現自己各式各樣的魅力存在的。」
努力抗爭的莫子儀,不否認票房、點閱率很重要,「但如果靜下心來,花一兩個小時好好看一部電影,或十幾分鐘看一部短片──或像我們現在,有足夠一個多小時針對幾個話題好好聊,這樣的分享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是享受的。」他反問,身為一個演員,「我只能在這個產業裡當一個『明星』嗎?我能不能同時有『人』的思辨和批判?」
「縱使這個社會因為資本主義,整個產業必須往標籤化、標題化的方向,但我想至少在某些地方維持自己想要的樣子──當然這會有所犧牲,我的曝光率、知名度、甚至收入都會更少,這些都是我知道,而且願意的。」
他也強調這沒有對錯之分,都是因人而異:「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多元的,有很多人不習慣快速的訊息和消費,或有很多人到現在還是喜歡紙本的書,他不習慣用電子產品跟人溝通,你不能說這些人就沒資格活著。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想要跟這世界相處的方式,我覺得我在做的也是一樣,我在維持一個跟世界抗衡的力量。」
*星系之三:「很多情感是沒辦法用言語解釋的」
在《親愛的房客》,健一同樣在跟外在的世界、內在的風暴抗衡,但他的方式是「不溝通」──不辯駁,不反抗,面對誤解和甚至責備皆然。這背後是怎樣的心思?
「我自己覺得,人生中有很多情感是沒辦法用言語解釋的。譬如健一對淑芳阿姨,他就算真的要解釋清楚、請她原諒,而她也接受了,那也只是他辯論贏了,但實際上在心裡,真的是這樣嗎?」
莫子儀頓了一下,更用情地說:「有時候說一句『我愛你』很簡單,但要怎麼用行動或生命去表達?就像父母對小孩,是用整個青春和甚至一輩子去照顧你守護你,直到他們老去、離去,用四五十年的時間來告訴你我愛你,這個是更難,更珍貴的。」
這些付諸實行,遠比言語上的傾訴、說服重要。「健一身上的情感,他曾經造成的傷害,同樣沒辦法用『對不起』來交代。他能做的就是用一生身體力行,去贖罪也好,去愛去照顧也好,那些辛勞、無助、疲憊,一點一點累積,才能夠證明。」他說如果是自己,可能也會做一樣的事。
片中有場戲:健一被留在警察局訊問,終於離開後他飛也似地跑回家,在幽暗的客廳抱著悠宇說對不起:「那個畫面我自己很喜歡,因為它呈現一個小孩獨自在家的孤單,然後終於有一點光進來,彷彿是透過畫面告訴你:不論多麼黑暗,我都會像這樣擁抱你。」
另一幕則是透露健一的心意:「他忙完一整天,煮完年夜飯吃完、照顧完家裡,自己一個人回到頂樓加蓋,鏡頭跟著健一的背影,直到他慢慢躺到床上。那個畫面我可以感覺到健一的人生狀態,一個角色的背影就是他承受的所有生命經歷。」
*星系之四:「不管碰到什麼困難,他都是穩定軍心的那個人」
十八歲那年,莫子儀遇見了鄭有傑。「某方面我們很像,年輕時都有過不斷批評、懷疑自我的階段,害怕自己不夠好。」2006 年兩人合作《一年之初》,「當年有很多衝勁和叛逆,都留下痕跡在創作裡。現在我們彼此都更柔軟了,更包容,不會刻意彰顯自我。」
2000 年,鄭有傑以短片《私顏》出道,片中自導自演。「其實我一開始對有傑的印象──這樣講好像不太好(笑)──他年輕的時候很帥!二十幾歲的他,真的可以直接當男一,但他不會耽溺於只當個漂亮的演員,他最想做的還是創作。」
二十年來,鄭有傑持續導戲、編劇,偶爾也接演出,雙重身分不互相墊高,而是相互理解。「他不會因為是得獎導演,就自認比別人懂,去參演別人的作品還是戰戰兢兢,盡力完成導演的指令。有幾次還來問我的意見,我就覺得哇,有傑真的很謙虛又用心。」
這樣的謙虛,也影響了「導演」鄭有傑:「他很珍惜當演員遇過的困境,更能夠設身處地,知道我們跟角色相處需要很長的心力,也感激我們的投入。我覺得人可以這樣子,是很難得的。」
莫子儀再度形容,拍《房客》時鄭有傑就像是這大家庭的爸爸:「不管碰到什麼困難,他都能穩定軍心,而且不是嚴厲的,是很溫柔、安穩告訴大家不用擔心,任何狀況我們都可以一起解決。這個父愛的力量──我真的覺得是這樣(笑)──渲染了所有人,讓大家相信無論如何有這個爸爸在,我們兄弟姐妹一起完成。」
*星系之五:「我很感激跟他們工作過」
彷彿一家人的拍攝經驗,以及戲裡戲外「家」的主題,讓我問起十二年前,莫子儀也曾參演姜秀瓊執導的《艾草》。《艾草》裡的媽媽潘麗麗,面對女兒帶著混血外孫女歸國,兒子莫子儀的同志性向又昭然若揭:「《艾草》的家人最後在彼此身上找到歸宿,找回了愛,《房客》的健一就無法這麼幸運。」即使相隔十二年,同婚已經合法化了,「但是同志在社會、甚至家庭裡受到的注目和壓迫,並沒有完全消失。」
兩部片對照,莫子儀以「眼神」作關鍵索引:「在兩個母親身上,你可以看到她們其實『知道』──《艾草》裡從媽媽的眼神,你可以看到她從知道到接受;而《房客》裡的淑芳阿姨也早就知道,但是她不接受。」兩部片也都有某種「愛」的延續──《艾草》是宋海對外甥女的愛,《房客》則是健一對悠宇的愛。
還有一個關於眼神的細節:「在《艾草》後面有一場戲,是媽媽跟姊姊和解,當時我只是站在旁邊,但是秀瓊很信任我們都在角色裡,後來拍完我才發現:她在某一刻捕捉到我的表情,像是終於看到媽媽願意接納姊姊的感動,那根本不是『演』的,是自然而然的反應,但是她察覺到了,很精準拍下來。」
他形容秀瓊導演的觀察力敏銳,擁有獨特的「鷹眼」;有傑導演則是謹慎、細膩地看待一切。「兩部片都在講家庭裡『愛的結構』──當衝突發生時,我們是家人,能不能找到互相包容的方法?兩部片都在講家人跟愛。」他說兩位都是影響他很深、很重要的導演,「我很感激跟他們工作過。」
*星系之六:「相信自己活著的力量,你就存在」
《親愛的房客》之後,莫子儀已經馬不停蹄又完成三部片,其中短片《黑風箏》是二二八題材,從受害者女兒、小女孩的視角去看悲劇的荒謬,看她的童年被摧毀,大學時認真了解過二二八的莫子儀,很榮幸可以參與;長片《該死的阿修羅》則是「憤怒」的故事:「在這瘋狂的社會,你我都有可能成為阿修羅,成為下一個失去理智的人。這背後是怎樣的社會結構與共業?」
另一部長片《溟溟》,說一個天文學家花了一輩子,想觀測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現象:「如果它的發生是在幾百年後,此刻你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嗎?如果我們對此刻的存在失去信念,其實你就不存在了。」
他想了想,繼續說:「我這二十幾年來都想鼓勵大家:不被看見、被重視,不代表你不存在,而是你相信自己活著的力量,你就存在。如果你們現在看到我,是因為我這二十幾年努力照著自己的樣子活著,有一天你一定可以對這世界有所影響,可以用你的方式和力量讓世界變得更好──對不起我都講太多!(笑)」
*尾聲
2020 年,因為疫情的關係許多工作從上半年被擠到年尾,此刻莫子儀最大的遺憾是:過年前沒有時間大掃除。「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密集地工作,特別覺得疲累⋯⋯但其實這樣說不太好意思,在這種時刻還有人持續找你拍戲、演出,都應該要珍惜,但又很想要休息,就會很矛盾、拉扯(笑)」
訪談最後,我問起《溟溟》共事的鄧九雲告訴我的小秘密:英國影帝丹尼爾.戴.路易斯是莫子儀的偶像。為什麼是他?「他總是專心投入、詮釋角色,結束後就回歸自己單純的生活,做自己的手工藝。這也是我習慣跟喜歡的狀態,全然投注在表演這件事,我希望自己可以跟他一樣。」
莫子儀形容,當他看到自己對表演的追求,對成為角色的努力,有另一個人也同樣投入實踐:「好像隔著很遙遠的山,看到另一個很高的山頂上有個人,而我也很努力在往那個方向前進。」他抬起手往前指,下一秒又靦腆地笑了,不過那一秒間,我已經看見影帝望向高山的眼神。
採訪、撰稿:張硯拓
攝影:ioauue
全文劇照提供:CATCHPLAY+、牽猴子
場地協力:AGCT apartment
*採訪後記一:
那天下午,我和莫子儀聊得入神,偶爾會想起去年六月,編輯他和楊小黎的通信時感受到的赤誠、自剖。他是個「想很多」的人,而這天的情境令他放鬆,不只是侃侃而談,還可以感覺他的表達是把你放在很近很近、慎重以待的。
期間他常常猶豫,或停下幾秒,不只一次說出:「不好意思我有時候自己講一講就會講太多」,再露出靦腆的笑。
訪談結束後,我們跟他解釋最後一個任務:在《釀電影》ig 限動,我們向讀者募集對影帝提問,一天下來收到破紀錄的 158 則──釀編很客氣地建議:「可以回個 20 則就好了沒關係~」莫子儀也客氣說好。然後說他先到樓下抽根菸休息。過沒兩分鐘,我們發現他已經開始在手機上填答了:
「小莫可以不要結婚ㄇ我會心碎」
「可是我媽媽會心碎」
「有可能出櫃嗎?」
「你怎麼知道沒有:)」
「如何找到自己的方向或目標」
「我通常都是靠 Google⋯⋯」
「小莫喜歡的類型」
「你」
⋯⋯?!
(影帝到底抽了什麼,可以跟我們說嗎?)
P.S 以上舉例是比較頑皮的部分,在總數 88 則的回覆裡,多數時候他還是很「莫子儀」,溫暖又誠懇又多話。非常值得一讀,別忘了去《釀電影》ig 精選限動朝聖喔!
*採訪後記二:
2 月 18 日起,《親愛的房客》在 CATCHPLAY+ 獨家上架,我們請莫子儀推薦給準備二刷的觀眾私房看點,他提了兩個:
「我自己覺得──雖然這樣講很不好意思(笑)──大家可以注意年輕版的健一和後來眼神的差別。在年輕的健一眼裡,你可以看到他的憤怒、恨、不信任,跟他對愛的期待和火光。後來的健一,則是會看到他眼神裡的憐惜、疲憊、包容,溫暖與愛。
其實我自己莫子儀跟年輕的時候,眼神也不一樣了。如果大家還有力氣,可以多看看健一的眼神,看能不能在當中看到不一樣的情感⋯⋯我自己講得很心虛(笑)」
「第二個是山。電影一開場就是山的畫面,而且不是阿爾卑斯山,是合歡山,那上面的雲霧、風吹過的樣子,是台灣的我們熟悉的地貌。山的隱喻很重要,因為它可以包容萬物,還可以有釋放的感覺。我們是不是可以向山學習,去包容身邊各種不同的存在,和它們共存?是不是可以把心中的思念、悔恨、遺憾,釋放出來?山的意象對我來說是很美,很喜歡的。」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釀電影(原標題:「這樣的分享是我享受的」──專訪莫子儀再談《親愛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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