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奈良美智:沒有比被貓特別友好對待更開心的事了 An interview with Yoshitomo Nara
撰文 迷誠品內容中心(採訪、撰文)・日譯協力|吳欣芸・中譯審稿|王筱玲日本藝術家奈良美智(Yoshitomo Nara)的作品在國際藝術拍賣市場屢創新高,然而他於自傳文〈半生(暫)〉(收錄於☞《奈良美智的世界》p. 263)中自道,「我不是因為任何契機而走上這條路,而是大時代的環境與發生的事件複雜的牽引我走來的」。
1959年出生於日本青森縣弘前雙薪家庭,兒時所見除了廣闊郊野與其中的人及動物,奈良美智可謂活在野放的狀態。直至青春期的七〇年代,隨著戰後經濟飛躍、時代樣貌急遽變換,常在獨處境況裡的他,透過廣播節目送至耳邊的各種音樂,不知不覺打開了通往外在世界的門窗:從買來的唱片封面遲來地接觸到普普藝術;「變成搖滾宅」以外,也在黑人音樂或美國阿帕拉契山移民歌曲、英國或愛爾蘭等地傳統民謠中尋得滋養。
千禧年後近兩個世代,許多人熟悉且熱愛他的作品,然而今年(2021)三月起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舉行的「奈良美智特展」(Yoshitomo Nara in Taiwan),竟才是繼2004年台北當代藝術館(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虛擬的愛:當代新異術」(Fiction. Love: Ultra New Visions in Contemporary Art」、2018臺灣國際陶藝雙年展展出《再也不是,再也不是 Anymore and Anymore》、《聖誕樹小姐 Miss Tannenbaum》等八件陶作後,他在台灣的首度個展。
▼影片提供:主辦單位–文化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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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從晴朗的台北市區搭乘捷運來到關渡,步下列車的瞬間,涼意襲上,大異於市區燠熱。緩步上行至臺北藝術大學,沿路春樹蔥蒨,彷彿行過參道,由綠意僻靜洗去市囂。
關渡美術館空間小巧,沿梯而下,第一座平台即能俯瞰隔開兩室的展間:入口右側由大型雕塑作品《Fountain of Life》迎接,左側牆面是數幅奈良美智於台灣隔離期間創作的素描,其他三面依編年配置的作品甚而早至80年代在愛知藝大的畢業製作,觀者既可隨意瀏覽,亦可循年代前進,在作品中尋到雙葉、家屋、戰鬥機等熟悉的元素,從色彩及風格感受他創作的演變與蛻變。
▲「奈良美智特展」展場(圖片來源:主辦單位–文化總會)
內側展間即是本次特展兩幅大型畫作:《月光小姐》與《朦朧潮濕的一天》各自靜靜凝視,另一牆則以《Help》為星指,帶出奈良美智眾多議題關懷的作品。
▲「奈良美智特展」展場(圖片來源:主辦單位–文化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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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美智特展」引發的大眾興趣,連帶使得相關的中文書籍紛紛「重版出來」,讓新世代有更多了解藝術家其人其思的機會。
迷誠品特別邀得藝術家首肯越洋筆訪,讓我們透過八個提問,一探藝術家的內心世界。
【“Als das Kind Kind war” 當孩子仍是孩子的時候⋯⋯】
Q:
奈良先生的畫作或繪本,多以「孩子」形象呈現,他們的表情時而狡黠、時而憤慨,如探照燈直視的眼神常激發觀者奇妙的心情。這麼說希望不會冒昧:我們感覺奈良先生的「核心」,始終也是個孩子形象。
(先不論人性本善或本惡,)孩子或許對世界的「智識」尚稱無知,但是對於「感受」往往較成人更為直接、銳利,對人對事大概有種「直覺」吧。您也是「直覺很強」的人嗎?人生實長,如何能夠保持著「赤誠之心」?
奈良美智:
許多時候,我是依直覺行動,就算當下覺得毫無意義,過了一段時間,有時候也會發覺那是必要的。我的意思是,與其說是直覺很強,還不如說我是順從直覺吧!如果是從「智識(智慧或知識)」方面來看,我通常是不加思索就靠直覺行動,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所謂的智慧,不過,從小我的求知慾就很強,只要有興趣就會找書或是問大人,這個習慣到現在都沒有改變。但是因為直覺隨著年齡增長減弱,現在多多少少會去思考了。
【alone/loneliness/die Einsamkeit】
Q:
奈良先生曾說童年的孤獨是創作的起點,且對數位社群是保持著一段距離的。而Z世代以降的孩子出生於選擇眾多、沈浸於數位社群的時代,卻也是所謂的「孤獨世紀」(且這樣的處境在COVID-19疫情之前便開始了),這其中包含了「離開數位社群=跟別人不一樣」、「想要有強烈自我風格但是怕無法融入團體」的恐懼與焦慮。請問奈良先生的成長過程裡,曾有「感覺自己與他人不一樣」的焦慮嗎?您如何在「感覺孤獨」的狀態裡,逐漸形成與自我共處的自在世界?
奈良美智:
小時候住的地方,有廣大的草原和蘋果園。我會觀察大自然,或是跟動物玩,或是在家隨興畫畫。大半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當時正值日本的經濟蓬勃成長期,由於土地開發,蘋果樹林和草原逐漸消失,新鋪了道路,小河也成了水泥製的U型排水溝。等到我國中畢業,四處已經蓋滿房子,完全沒有空地了。
當時因著對音樂的共同興趣,我跟同年或是長一些的人開始玩在一起,也覺得他們是我的好夥伴。跟大家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開心,但是聽音樂或是閱讀的時候,甚至就連看電影的時候,我也覺得還是自己一個人比較好,可以回到小時候那種孤獨(外人的眼光來看)之中,與自己對話,很喜歡天馬行空、發揮想像力的自己。不需要特別去意識人際關係(也沒有那種壓力),能夠回到自己原本的樣子、也能感受到自由,因而感到舒適吧。但是我覺得跟大家一起聊聊電影、書籍或音樂的感想,是非常開心的。
覺得自己很幸運的是,戰後經濟復甦的影響還沒惠及鄉間地方時,我就出生了。從當時的貧窮,一直到走向復興的東京奧運(1964),以及之後大阪萬博會(1970),我能親身感受時代的正向氛圍,並在其中成長。
也就是說,從少年到青年的這段期間,我在景氣向上的、光明的日本的大環境中成長,讓我同時了解了貧困與富足。在泡沫經濟崩壞的80年代末期,我離開日本到德國生活,客觀地凝視景氣大幅衰退的日本,一邊根據自己的記憶,思考了貧困與富足的優點與缺點。
☞奈良美智周邊作品展
【藝術.痛苦.共感】
Q:
法國作家卡繆曾寫道:「在所有的痛苦、熱情和激情之中,都有一個階段是屬於個人,甚至構成了他最私密、最無法解釋的那部分,以及另外一個屬於藝術的階段。不過在第一個階段中,藝術根本不能發揮什麼作用。藝術是痛苦在時間過後所得到的超脫。這是人對他自己的超脫。」(摘自《卡繆札記 II 1942-1951》,黃馨慧譯)這段話讓我想起奈良先生在311東日本大震災發生後數年的心境與創作歷程。
對多數人而言,痛苦或許是奈良先生說過的,那種「絕對無法共有的事物」,具有同理心的人卻都會想為處於痛苦的人做些什麼(例如,繪本家伊勢英子女士在阪神大地震後,以畫筆記錄下1000把大提琴的演奏會,出版為☞《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在世界巨變裡逢難的渺小個人,若有個階段是「藝術」本身尚無法安慰他的,您覺得我們能做些什麼嗎?您會建議他能透過什麼樣的方法,來度過這樣的時間?
奈良美智:
我不知道。不過,我會思考除了自己的專業以外,有什麼能夠做的事。想想身為一個人能做什麼,這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做義工或是在能力範圍內捐款,或是改變心裡的想法。
311之後,我首先就去當義工。另外,我將青森縣老家裡一些母親一個人用不完的碗盤或是生活用品運到離老家比較近的岩手縣災區。看著災區與避難所的人們,覺得我的藝術創作在那兒是無能為力的。但是身為學藝術的人,我在福島的避難所召集了孩子們一起做了工作坊,那跟我自身的創作風格完全無關,我們用各自搜集來的舊布料讓孩子們設計、製作衣服,再拍照送給他們。之所以想要做這件事,是因為在避難所聽到許多人提到「海嘯把照片和錄影帶都沖走了,彷彿回憶也都消失了一樣」。
雖然做了這樣的事,但「自己的畫作能為災民們打氣」這種想法,我連去想都覺得慚愧,並感到無力。
在那之後過了九年,我自己覺得是獻給震災的「安魂曲」似的繪畫作品誕生了。
作品名稱是《月光小姐》(Miss Moonlight)。起初是1995年阪神大地震後誕生的〈月圓之夜(満月の夕)〉這首歌一直在我腦海中,歷經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後,在2020年轉化為《月光小姐》這樣的繪畫作品。當然,這是我完成作品後過一陣子才明瞭的事。
▲《Miss Moonlight 月光小姐》(畫面右),以及為本次特展創作的《Hazy Humid Day 朦朧潮濕的一天》——奈良美智說,這是他「抱著對多次造訪過的台灣的想法所完成的畫」。(圖片來源:主辦單位–文化總會)
【自由與反戰/No War】
Q:
您曾前往約旦的敘利亞難民營,在繪本☞《嬰兒革命》(ベイビーレボリューション)裡也描繪了「就算只有一名嬰兒(たったひとりの Baby)」存在,人類也不應該讓戰爭存有的祈願——這是十分堅定的呼籲。對照近來的國際事件、消逝的青春生命,您會有「怎麼做也無法改變」的無力感、或其他的感受嗎?您希望請大家一起做些什麼嗎?
奈良美智:
《嬰兒革命》(Baby Revolution)的故事來自淺井健一先生寫的歌詞。淺井先生跟我在政治信念上有一些不同,但「戰爭不是好事!」這點卻是完全一致。我和他也有私交,他是位能讓人放心、什麼都能聊的朋友。基本上,對於反戰爭、反核、地球暖化等議題,若有我能做的,我都很樂意與具有同樣觀點且深入理解、值得尊敬的對象一起做些什麼。
另外,與其說是「反戰」,或許更可說我是不喜歡弱小的一方成為犧牲者。
應該是因為我始終愛著我生長的故鄉,這個在經濟成長的日本中宛如被遺忘的鄉下地方,長期被中央視為糧倉或發電廠、農閒期的廉價勞動力供給場的所在。
接下來是輕鬆一些(笑)的提問:
【宮澤賢治以外的】
Q:
您曾多次提起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以及與庫頁島有關的家族歷史。宮澤賢治也是有著「純真眼光」的作家呢,他的作品也充滿了對大千世界的觀照、「孩子之心」的珍視。除了宮澤賢治外,可分享您還喜歡那些作家的作品嗎?或是您最近讀的書是哪些?「荒島一冊」又會是哪一本呢?
奈良美智:
我非常喜歡茂田井武(1908-1956)的《夢想的繪本-全世界孩童大會的邀請卡》(夢の絵本―全世界子供大会への招待状)這本書。
我曾在日本安曇野知弘美術館為他策展,也親自佈展。當時的展覽介紹:
「決定要走藝術的路,是在我十七歲的時候。因為在鄉下長大,我完全不認識世界上有名的繪畫或是雕刻作品。當我回想我是看了什麼而決定要走這條路,發覺小時候閱讀的繪本給我非常重要的影響。然後我去確認了以前讀過的繪本,讓我重新發現的人就是茂田井武。」
「不只是表面看得到的,還有深層的奧妙;不是只有畫了什麼,而是怎麼畫的:顏色如何堆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形狀⋯⋯言語難以解釋的,用畫作呈現出來了。茂田井先生的畫作,是成長為看得懂更多的大人後,依然覺得很棒的畫作。」
【音樂】
Q:
民謠、PUNK、搖滾⋯⋯若要錄一捲「奈良選樂錄音帶」送給朋友,此刻您會挑選的曲子是?
▲作品集《Yoshitomo Nara: Nobody's Fool》內頁
奈良美智:
最近在聽的日本歌曲19首歌單放在Spotify:「迷誠品 mix- 2021 spring」
【動物】
Q:
您會說自己是貓派或狗派嗎?您有特別喜歡的動物嗎?
奈良美智:
我喜歡狗,但更喜歡貓。沒有比被貓特別友好對待更開心的事了。還有牛或是馬,與人類(以前的農家)一起生活至今的大型家畜也很喜歡。豬雞羊或是山羊,不會討厭但也不會特別喜歡。
【台灣】
Q:
您曾到花東旅行,這次的特展也會在高雄、台南舉辦。您會留一些時間在這兩處逛逛嗎?對這兩地,您有特別好奇的事物嗎?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台灣的食物,有您特別有印象、或喜歡的嗎?
奈良美智:
台灣我去過很多次,朋友曾帶我到台北市周邊唯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地方。他們每次都安排不同的有趣主題為我導覽。2015年那時,我想要更認識台灣,於是跟朋友們租了車,算是自由自在環遊了台灣北半邊。西部去了苗栗縣的山裡,遇到文面的原住民老婆婆;東邊去了花蓮,拜訪了以農業開拓移民來台的日本人成立的村落(豐田、林田、瑞穗等地),還去了阿里山,盡可能拜訪原住民村落。也去了南投山上的雲南反共救國軍眷村(博望新村)。為何會對這些地方有興趣,自己也不太清楚。這樣周遊了台灣的北半邊之後,希望下次有機會周遊南半邊。
食物的話,不論去哪裡都會吃當地的美食,但在山間聚落中(達邦部落)吃的原住民料理(竹筒飯)配上當地的風景,讓味覺以及嗅覺、視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次因為「奈良美智特展」後續移展場勘而去了台南跟高雄,但因為是在入境後第三週自主管理期間,只能去展覽會場而無法觀光。希望早日能夠再次訪問台灣,想要悠閒地周遊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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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美智特展
主辦單位|中華文化總會、Yoshitomo Nara Foundation(Japan General Incorporated Foundation)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
協辦單位| 日本台灣交流協會台北事務所、 INCEPTION 啟藝
高雄站|2021/7/24 - 10/31_高雄市立美術館(預約制)
▲ 圖片來源:主辦單位–文化總會
台北站|2021/3/12 - 6/20_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11月台南市美術館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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