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有快樂的結局，也須表達苦澀的現實｜節日電影推薦
撰文 Kristin（一頁華爾滋）談到耶誕與跨年的節日片單，多數人映入眼簾都會是浪漫喜劇電影，就如2004年問世後，年復一年最常重播的李察．寇蒂斯《愛是您．愛是我》所言，要讓人感受到——「愛其實無所不在」。那其實也是大部分浪漫愛情喜劇的核心，《真愛每一天》、《BJ單身日記》、《當哈利遇上莎莉》、《電子情書》、《新娘百分百》、《派特的幸福劇本》諸如此類，有著公式化的劇情架構，老以愛情做為部分情節轉折，卻總是能夠感動人心。
《愛是您．愛是我》劇照（圖片出處：IMDb）
通常，故事會從內在與外在衝突推動劇情，主角們的情感往往有致命缺陷，而且，性不可以是男主角追求一段感情的唯一原因，金錢也不可以是女主角尋找伴侶的唯一理由。最關鍵的，人必須因愛而改變，也必須因愛而讓他們接納彼此的差異。
更有趣的地方在於，愛情電影也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浪漫喜劇寫作大師班》一書就曾梳理此類作品於好萊塢的流變。早期最大的分水嶺為第二次世界大戰，那「一個國家還沒開始厭惡自己之前的喜劇」不再，戰爭與大屠殺讓美國人經歷純真的失落、價值觀的崩毀，並徹底改變他們對女性的認知。接著，五零年代面臨轉型，來到搖擺六零年代，性觀念開放、新浪潮影響，誕生《第凡內早餐》和奧黛莉赫本；七零年代由伍迪．艾倫領軍，以充滿文化、死亡、存在、孤寂、憤怒、傷感、神經質的情感關係為基礎，為這類型的作品開啟新篇章；而後，不斷融合出新型態浪漫喜劇的八零年代，走入無法被定義的九零年代，除了獲得票房的巨大成功以外，《麻雀變鳳凰》、《今天暫時停止》、《哈拉瑪莉》、青少年主題、珍奧斯汀時代劇大量改編等，也闖出前所未有的巔峰，真正迎來了我們現在百花齊放的二十一世紀。
「大部分的當代電影人在處理浪漫喜劇時，都面對一個有趣的核心矛盾：我們現代人極力想要拆解神話，但我們想要的也正是神話。不過，如果要說《愛情昏迷中》這樣的電影，點出了現代電影什麼微妙卻普遍的轉變，那就是：在我們幻想、作夢的過程中，也希望能有更多的現實被承認。我們想要快樂的結局，但我們也希望它清楚表達苦澀的現實。」
因此，如今的現代愛情主軸相當複雜，有死亡也有新生，有孤寂也有陪伴，細數同志愛情、科幻愛情、遲暮愛情、各國文化的愛情、悲劇收場的愛情；關乎離婚，關乎懷孕，關乎為人父母，關乎人與人之間所有無法被定義的羈絆，有人在愛裡成為跟蹤狂，有人在愛裡犯下罪刑，而今形形色色的故事帶領我們於浪漫之外面對更多的真實。所以，在這裡精選了幾部不那麼典型的節日電影，有美好，但更多的是苦澀，獻給終於一起辛苦熬到歲末年終的我們。
🎥最應景的：今敏《東京教父》
《東京教父》劇照（圖片出處：光年映畫）
這一兩年，《東京教父》都會在耶誕跨年期間有少量限定場，或許不是導演時常被提出討論的幾部代表作，卻可以說是尤其溫暖的一部了。過去常常思考，為何發生於繁華東京的美好風景，會是透過三個毫不起眼、無家可歸的底層分子的故事來述說？
今敏曾提到，他們如實描繪了東京最醜惡的細節，就因流浪漢一無所有，這三個人才有機會發現幸福。細想之下，整個故事其實沒有世俗定義裡的美，阿銀、小花、美由紀三名流浪漢同是天涯淪落人，像是父親、母親和女兒聚在一起組成了一個血緣家庭，有時生活上彼此照料，有時自掃門前雪，直至耶誕夜裡，垃圾堆傳出了哇哇啼哭的聲響，劃破喧囂雪花紛飛的寂靜，也賦予這三個人前所未有的嶄新使命。
大城市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就像一襲華美的袍子，初來乍到時五光十色目眩神迷，當你真正置身其中，再看則是爬滿蝨子漫天謊言，許多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回收場、紅燈區、廢墟大樓、流浪漢棲身之處，今敏將這些不堪和黑暗的社會醜陋面化為《東京教父》的靈魂，彷彿再普通不過的角落，以滿是溫柔、珍視與憐愛的目光輕輕串起一齣詼諧動人又笑淚交織的美好童話。
孩子會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即使是沉迷賭博拋家棄子的差勁父親，即使是不倫不類為世不容的中年人妖，即使是離家出走相貌平凡的叛逆少女，再如何自身難保也努力為了懷中這個脆弱而溫暖的小生命放手一搏，努力彌補錯誤，努力擔起責任，努力做出善良的選擇，置身冰冷疏離的東京，雖然不相信宗教，這些人卻找回了屬於自己的生活信仰。所謂愛與被愛，得到幸福與給予幸福，不會只是有錢人的餘裕。不如問問我們為什麼跌倒、為什麼遭遇挫折？愛有時很痛，受苦有其理由，當下不見得能察覺，但舉凡奇蹟、巧合、天使，都是先相信才會親眼看到的事物。
🎥最切題的：大島渚《俘虜》
《俘虜》劇照（圖片出處：甲上娛樂）
1983年的《俘虜》，英文名稱就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就連坂本龍一最知名的配樂也直接以此為名。片中，北野武曾兩度講出這句關鍵台詞，卻是截然不同的心境與場景，更是整部電影餘韻最為深長的幾幕之一。
給勞倫斯先生：坂本龍一的鋼琴音樂 (5CD) Sakamoto: For Mr. Lawrence, Piano Music
在二戰時期的爪哇，日軍掌權之下有來自英國、荷蘭等各國的戰俘，勞倫斯因為精通英日雙語，成為兩派人馬溝通的橋樑，也時常為各種衝突緩頰，而主事的世野井上尉過去是個明理且有惻隱之心的軍官，看似一張被信仰精神、軍國主義束縛的撲克臉不苟言笑，直至將一名英軍戰俘傑克接來自己營下，從此攪亂了這池春水。
「一張滑稽的臉，眼睛卻如此漂亮。」
只見年輕有為的日本軍官在審判席上亂了陣腳，遠遠凝視著月光灑落病床上沉睡著的側臉，有意無意詢問吼叫聲是否讓他不舒服，一而再再而三即時拯救此人性命，卻換得他桀驁不馴一口一口咬著紅花，就連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將他關禁閉，也夜夜探訪巡視。世野井悄悄為傑克開了許多先例，面對軍隊卻越來越殘暴猙獰。
眾目睽睽一幕，日軍與戰俘對峙，衝突一觸即發，被推倒的傑克緩緩從地上爬起，熟悉旋律瞬間激起一股難以動搖的氣魄，帶著一貫的從容和挑釁走到世野井面前，周遭無人敢輕舉妄動。風、呼吸、心跳、時間，彷彿世間萬物陷入靜止，奇異旋律持續奏起。眼見一雙手緩緩放在肩上，雙頰上各一個吻接連落下，淚水剎時湧上眼眶，夾雜羞愧、不安、意亂、情迷的複雜情感衝擊，輕輕卸下世野井的虛張聲勢，搖搖欲墜的身軀也頓失意識，慢速寫下影史無可取代的禁忌之吻。
《俘虜》透過若有似無的同性情誼，溫柔刻劃戰爭與人性的複雜面向，超越了醜陋現實，國仇家恨之上，人們最終記得的會是北野武不用再假藉酒意綻放的孩子氣笑容，是坂本龍一對David Bowie動情的真假難辨，也是生死之輕如鴻毛、情感之重如泰山的生命重量，多年後仍會輕聲問一句——是否仍聽著同一首歌曲，還記得那一年的耶誕節？
🎥最詩意的：陶德．海恩斯《因為愛你》
《因為愛你》劇照（圖片出處：IMDb）
美而有力，是唯一能形容《因為愛你》的詞彙，改編自派翠西亞．海史密斯女同志經典小說的《鹽的代價》，愛情之於人生，就有如鹽之於食物，代價超乎我們想像的高。1950年代的故事開端，落在看似處於平行世界、不同社會階級的兩人，卡蘿優雅高貴，而特瑞莎只是頭戴紅帽的銷售小姐，於繁忙熱鬧的耶誕期間相遇，似一見鍾情，亦似久別重逢，彷彿看著天使從天而降，迎向命運，目光從此追逐著彼此的身影。
無意在各自的性別認同上帶入過多掙扎，導演選擇頻繁運用「凝視」堆疊她們的情感流動，車窗、鏡像、倒影、相機快門等遠亦近的距離，那永遠是雙向凝視，讓無聲勝過有聲。將女性獨有的脆弱含蓄與深層渴望營造地細膩動人，不只有柔，柔中還帶著韌性與力度，這也必須凱特布蘭琪與魯妮瑪拉收放自如的演技，極其濃烈的情感就一顰一笑、一來一往過程中，靜靜地，緩緩地，纏繞出悠遠綿長的餘韻。
從不顧一切到面對現實，「你會一直追尋答案，因為你還年輕」，一位成熟地看盡花開花落，懂得主動追求與鬆開雙手只在一念之間；而一位懞懞懂懂有如含苞待放，即使被不安全感籠罩，也願朝朝暮暮飛蛾撲火，終將領悟年輕時的天真無知，在一瞬間長大，更在一瞬間蒼老。
人生總是如此，因為遇見某個人，就像打開一扇隱藏的大門，因而改變了方向。或許這樣的故事仍是陳腔濫調，但哪一段感情毋需在抵達美好終點前嘗盡苦澀的現實？結尾一幕，真正具象了何謂「於千萬人之中，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的相遇瞬間，望見彼此內心的烈焰與火光，永恆遂從眼裡流向世界。
🎥最2021的：湯瑪斯．凡提柏格《醉好的時光》
《醉好的時光》劇照（圖片出處：好威映象）
疫情三級警戒期間，發覺《醉好的時光》成為許多人的日常寫照，短暫的麻痺生活越走越沉的壓迫感，痛苦在喉嚨裡開花的美妙，靈魂輕輕飄起的一瞬逃避，有家而無枝可棲的人得到一處陰影，適量的酒精確實可以讓自我感覺變得良好許多。也因此，唾手可得的杯中物成為「有點奢侈」的寄託，週間就相約幾名好友線上喝酒，週末偶爾偷閒一日，三、四個人外帶各式美食稍微舒緩足不出戶的鬱悶。
《醉好的時光》聚焦的不止如此，總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故事透過四個挫敗中年男子展開的這場社會實驗，以挪威心理學家芬恩史高德魯理論為基礎——人類的血液天生就缺乏0.05%的酒精含量，希望藉此提升自信、工作、社交等表現，讓人生每個脫落的齒輪卡回正軌。偏偏酒是英雄膽也是穿腸毒藥，過猶不及，往往自己無法掌控醉與茫、淺嚐即止與不醉不歸的界線，酩酊大醉後反而導致劣勢更為惡化，喝的當下煩惱苦悶皆可拋，彷彿一醉解千愁，卻始終無法治本。因此有人從此不可自拔，徘徊於醉生夢死，有人將自己逼入險境，才願意痛定思痛，但現實就擺在那裡，問題在我們願不願意面對？
導演對酒後醉態的刻劃堪稱一絕，「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的哀傷隱隱湧動，幽默穿插其中，透過丹麥的飲酒文化，述說存在於各個國家的根本現狀，無論你我身處的環境，喝酒是否名正言順，是否被表面禮教文明壓抑，或許觀眾該從飲酒狂歡裡銘記的，則為那一份渴求幸福的輕盈感受。當你可以選擇不藉助酒精而保持樂觀，而維持笑容，為享受而享受，為生活而生活，方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與解脫。
電影收尾Mads Mikkelsen的一支舞，美麗動人，那不是神的時間，也不是魔的時間，卻理解了軟弱，理解了愛恨，於毀滅與絕望過後迎來了新生，靈魂以及身體終於一起重拾節奏，重整步伐繼續這一首歌頌生活的中年詠嘆調，只有一條路，簡簡單單，活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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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簡介｜Kristin（一頁華爾滋）
FB粉絲專頁《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版主。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英國 University of Sheffield 國際行銷碩士，文章散見各網路媒體。著有電影文集☞《光影華爾滋》，喜愛透過觀影、閱讀探索人與人以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係。☞閱讀更多Kristin＠迷誠品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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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B粉絲專頁《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版主。東吳中文系畢業，英國 University of Sheffield 國際行銷碩士，文章散見各網路媒體。著有電影文集《光影華爾滋》，喜愛透過觀影、閱讀探索人與人以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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