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澄暐:「那些怪獸吼叫的聲音,總讓我想起城市生氣蓬勃的時候。」——《提案》12月號「按下城市播放鍵,聆聽城裡外的樂光」
撰文 唐澄暐北邊的入山處有過一座古城池,城裡有什麼我只剩模糊印象,清晰難忘的是護城河裡的東西。每當河邊告示牌上寫的時間快到,旁邊一塊大石頭就會發出雷鳴般的巨響;順著那塊石頭往護城河裡看,搖晃的水面會出現一小塊白色水花,漸漸擴大成一片,無數泡沫隨著水波往
整條護城河擴散。
這時,水花的中心有個東西緩緩冒了出來—在我的印象中,那顆頭和一截頸子像是某種介於蛇和恐龍的爬蟲類。牠抬到頂點就僵直在那, 闔不上的嘴不停噴著水柱。牠的背鰭和表皮顆粒上掛著的不知是汙泥還是水藻,那樣的髒污反而讓牠更像活生生的水怪。
回想起來牠其實沒吼出聲。但我只要一想起牠,耳中就是一整片天搖地動的雷鳴,和瀑布底下一樣從沒停過的轟然水聲。
南邊的入山處則有一座新的動物園,人們忙著在獸欄前尋找動物,往往忽略了那棟像是辦公室的樓房。走進大門, 投兩個硬幣穿過旋轉門
往下, 就會穿越時空, 從地球的誕生一路向前,逐漸朝某種奇怪的聲響靠近。穿過隧道之後, 聲響的來源就出現在眼前—是恐龍。化石的恐龍、還原了肌肉表皮的恐龍, 站在矮柱圍起來的岩壁邊。點狀的強光打在牠們身上,讓細節顯得過於強烈,又讓周遭更幽暗不明。那樣增添神祕感的打光,使那些表皮作工精細的恐龍在我的記憶中,不論有沒有加裝機關,都彷彿是會動的。
在這不確定是否靜止的空間裡,恐龍的叫聲沒有停過。那可能只是現存動物的叫聲雜燴吧—鳥類、猛獸,也許再加上鱷魚;彷彿還加上了一些森林、溪流的音效,搭配恐龍四周的假植物和背後的壁畫,來盡量假裝這是牠們活著的世界。但無限的反覆重播, 和密閉空間裡的回音, 反而更清楚讓人知道牠們都滅絕了,只留下骨骸或生前的幻影,永遠被困在這個地下墓穴裡。
而在城中的熱鬧地帶,恐龍則爬上了屋頂,成了童年地圖上的地標。我還記得那時在公車上,從建國高架橋框出的跑馬燈風景中,遠遠就能看見那具暴龍的骨架,用當時還是主流的三角站姿站在屋頂上。接著,公車會左轉穿過高架橋走上八德路,而牠踩著的那棟「印第安」
就會出現在面前。
那棟建築我不知在公車上盯了多少次—就像是把岩窟從內翻轉到外一樣,它灰色的外牆凹凸不平,恐龍化石像壁虎一樣成群爬在上頭。窗戶裡有一顆碩大無朋的三角龍頭骨,再往內就是一片漆黑。我跟媽媽求了好多次,求她帶我進去那間小孩不該去的啤酒屋,總算她點頭了,於是我們就在某個平日下午,走到了同樣嵌滿了化石的門口。
我們進了沒開燈的啤酒屋一樓, 才發現那比外面看起來陰森太多;正當我們戰戰兢兢要往二樓上去時,突然一陣古怪的吼叫聲響起,我們想都沒想就拔腿飛奔出去,一直跑到好幾棟樓外,都還聽到得到那像鬼在哭號、但又好像在嘲笑我們的聲音在後面響著。
那些怪獸吼叫的聲音,總讓我想起城市生氣蓬勃的時候。當時它獲得了過多的能量而高速成長,但能限制它的規範卻還沒發芽,於是滿街都是任意生成的浮誇異物—掛滿恐龍骨頭的啤酒屋、外牆貼著猙獰海盜臉孔的西餐廳、直接盜用《異形》當店名和裝飾主題的KTV。什麼都不了解也不在乎的人們,肆無忌憚地用最直接的感官刺激企圖吸引目光,構成了各種回想起來簡直瘋到莫名其妙、但又像野獸般生猛的城市風貌。
那種風貌便是我第一個親身認識的世界,也是我在《陸上怪獸警報》這本怪獸小說中一再懷念的兒時樂園。但如今人們眼界開了、懂得多了、管得也多了,城市便收斂起來。人們對遊樂設施的期待越來越挑剔,護城河裡的粗糙水怪就只能跟城池一起荒廢。「印第安」那種不符建築規範的裝潢現在很難在城市生存,今日經過時只會看見一棟等待蓋成新大樓的普通樓房。動物園的恐龍們倒還是老樣子,就像早期科幻小說裡那些躲在地底而倖存至今的古生物那樣; 現在花兩個銅板進去逛逛, 或許還能聽見牠們在吼叫—但恐怕也不是記憶中的聲音了。
撰文|唐澄暐
怪獸迷。著有小說《陸上怪獸警報》及《蔣公銅像的復仇》, 並於《電影神搜》、《玩物雜學誌》和《疑案辦》撰文介紹各種怪獸與往日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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