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芙烈達.卡蘿的花園到韓江《素食者》
撰文 香港誠品書店Frida Kahlo, Roots, 1943
「姐,我倒立的時候,身上會長出葉子,手掌會生出樹根……紮進土裡,不停地、不斷地……嗯,胯下就要綻放出花朵了,所以我會打開雙腿,徹底打開……」——韓江《素食者》
夢、約束與死亡
讀過韓江的《素食者》,感覺小說和墨西哥畫家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的畫作有種某內在性質的契合。卡蘿的身體長年經受苦難,從幼年的小兒麻痺症到車禍導致的脊椎創傷、不孕、截肢,加諸風流丈夫迪亞哥與妹妹的背叛,繪畫成為了她宣洩肉體折磨的渠道,那幅有名的“The Broken Column”,裂開的肌膚、嵌進身體的鐵釘、斷層的脊柱,駭人般呈現出她承受的種種。同一時間間,植物在她的畫作中成為重要的元素,她的不少自畫像中都出現大量墨西哥熱帶植物,如在畫作“Roots”中,她的身體長出帶根莖的綠植,而綠植的葉面竟然延伸出血管紮進龜裂的土地中,營造出半人半樹的構成物。在這裡,體內空洞的生命藉著枝莖得以擴展,與綠植的結合讓她突破肉體的藩籬(儘管延伸所至的仍然是荒涼的背景)。文首引述韓江《素食者》中主角英惠與姐姐在精神病院的對話,不期然和這幅畫有了跨時的共讀性,那時候,英惠已經陷入不進食,想像自己靠澆水能夠存活的虛妄中(在英惠逃離精神病院到大雨中看搖曳的大樹之後。)
英惠的改變是倏忽的,也是理所當然的,她在某日忽爾開始吃素,源自她晚上恐怖的、滿佈殺戮的夢。她夢見自己在懸吊數百塊碩大的、紅彤彤的肉塊的倉庫內咀嚼滴著肉汁和血水的生肉、夢見有人被鐵鞦殺死、夢見自己用刀砍斷某人的脖子,而這些夢,是她某日為丈夫準備早餐被喝斥後開始出現。英惠不吃肉,究其原因,其實也不全然因為這場早餐,早餐只是她偏航的導火線,追本溯源,是她父親長年對她在身體及精神上的暴力折磨,小說有一段父親虐待白狗的情節:
「爸爸說,不會把牠吊在樹上邊打邊用火燒。不知他從哪裡聽來的,奔跑至死的狗,肉質更鮮嫩可口。爸爸發動了機車,那隻狗跟在後面。他們繞著同一條路線跑了兩三圈……當我等待牠第七圈經過的時候,看到的卻是爸爸奄奄一息的牠回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牠那垂擺的四肢和滿喊血淚的、半閉的眼睛。」
當天晚上她們家大排筵席,英惠吃下了一碗狗肉湯飯,同時種下了幼年時期關於暴力的印象,還有對生命殘忍的冷漠。父親當年泯滅的,不但是白狗的生命,同時是英惠對生命的同理心,和情感的感知力。
Frida Kahlo, The Wounded Deer, 1946
還有無愛的丈夫每日對其理想當然的利用。丈夫會和英惠結婚,因為她足夠普通(「沒有什麼特別的魅力,同時也找不出什麼特別的缺點」、「她輕而易舉地勝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約束英惠/或英惠的姐姐仁惠的,是「82年生的金智恩」式生活情境,即韓國女性普遍面對的,家庭/女性身份的社會規訓。在書中關於「吃」的場景中,相關權力的操作表露無違。
吃與身體自主
書中總共出現兩場正式的飯局(末章醫生向英惠插胃管灌米湯算是隱性的第三場),《身體三面向:文化、科技與社會》一書中援引了巴塔耶、齊美爾及福克等哲學家的論說,指出食物牽涉到社會關係的建構和強化(實現所謂人類存在的意義),同時不論是食物的相關意義,食物的準備,或是人類所吃的食物種類與量,皆顯示身體是社會結構運行的場域。如從節日的集體用餐到速食反映社會理性化的趨勢,或是在希臘、羅馬及中西紀法國,男人會決定酒和肉的採買,女人則負責添購其他日常食物反映男女權力的不同,吃從來不只是吃如此簡單。
回到書中關於吃的描述,英惠首先被丈夫要求出席一場科長級別的夫妻聚會,英惠明顯在這場飯局中顯得格格不入,先是她因為沒有穿胸圍,緊身的黑色襯衫下「兩個乳頭凸起的輪廓」引起了專務夫人的輕蔑,然後在大家開始用餐時,英惠吃素的選擇成為了眾人的排議——「吃肉是人類的本性,吃素等於是違背本能,顯然是有違常理的。」、「什麼都吃才能證明身心健康啊。」因為食物的差異,英惠被排拒於同質化的社交場域外,這是她第一次社會化的逸出。其後因為姐姐的新居入伙,有了一次災難性的家庭聚會。父親因為要英惠吃肉,強行將糖醋肉塞進她口中,並在眾人面前連番搧她巴掌,最後迫使英惠割脈自殺。這是英惠第二次社會化的逸出。
末章英惠被姐姐送進了精神病院,英惠因為自主絕食在現代的醫療制度下被強制要胃管輸營養液,她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卻不被理會:
英惠不斷發出沒有音節的嘶吼,四肢用力掙脫著綑綁,就像要向她撲過來一樣。她下意識地走到英惠身邊,只見皮包骨的四肢在扭動,口吐著白沫。
「不……要……!」
英惠終於喊出了清晰的音節,那是禽獸一樣的嘶吼。
「不……要……!不要……吃!」
爾後,她吐出了已經插入的胃管,以血去拒絕醫生對她生命的拯救,「不要吃」就是選擇向死的宣告。
花、性、背德與自由
Frida Kahlo, Flower of life, 1946
「他渾身戰慄,這是世上最醜陋,也是最美麗的畫面,是一種可怕的結合。每當他閉上雙眼都會看到下體染成了一片綠,從腹部到大腿閃爍著濃稠綠汁」——韓江《素食者》
在Kahlo的畫作中,花與開花的動作有著強烈的性隱喻,這幅Flower of life 捕捉狀似男性生殖器的雄蕊從仿子宮的花托中冒出噴發花粉,描繪開花、授粉的過程,同時亦是交媾與生育的象徵。事實上,花與性,或者男女體之間的關係在藝術史上不乏陳述,具體有如Georgia O'Keeffe或情色攝影師ARAKI雖以花為創作對象,但無可避免/有意無意讓人聯想起女性陰道的作品——
Georgia O'Keeffe, Gray Line with Black, Blue and Yellow, 1923
Araki, Flower, 1985
又或是以裸體攝影探索男性身體力量見稱的Robert Mapplethorpe, 鏡頭下調度光暗,呈現花陰陽調和的畫面,聳立的是花,但也似乎是男體本身。
Robert Mapplethorpe, Hyacinth, 1987
相較之下,Kahlo畫花的作品,似乎多了一種粗礪的、怪異的情狀,那似乎有意直接將人與花以簡單、直接、原始的方式二合為一形成新的物種,不管讀者是否感到不適或戰慄。
了解花這一媒介在藝術史上的象徵意義與實踐後,就明白《素食者》關於花繪的情節,選擇絕非偶然,有其脈絡化的。在《素食者》中,英惠嘗試靠改變飲食習慣,逃脫社會規訓,其姐夫則透過藝術創作,返身動物,逃脫「男人」的框架。英惠的姐夫是一名藝術家,此前的作品一直深挖現實,小說寫他「擅長利用3D影像和紀實性的鏡頭來捕捉人們在後期資本主義社會磨損並撕裂的日常」,但他的創作靈感日益發消褪,如同他對循規蹈矩的妻子的愛,直至他聽聞英惠的臀部有一個拇指般大小的綠色胎記,這個胎記一方面打破了他的創作空白期,同時,攪動了他身體的原始慾望。
他想在一絲不掛的男女全身彩繪絢麗多彩、柔和、圓潤的花朵,而那個對象從模糊變成了小姨子的模樣,他向英惠發出邀請,小說詳細描寫了他在英惠身上作畫並拍攝的過程,在英惠身上,他看見了「一種奇異的虛無」,因為這幅年輕女子的肉體,卻在拍攝的過程中排除了一切的慾望,他形容——「靜靜接受這一切的她,無法看成是某種神聖的象徵,或是人類,但又無法稱之為野獸。他覺得她應該是植物、動物、人類,亦或是介於這三者之間的某種陌生的存在。」如果整部小說視為英惠「植物化」(去社會化)的過程,第一章吃素是她開始淡出社交互動(退出集體場合),第三章寫她從生理學上拒絕接受一切人賴以生存的元素(拒絕為人),中間的這章便是對性別框架的離脱。所以小說寫到二人因為花繪引發出場場激烈的性愛時,雖然露骨,但處處都有意將英惠比擬成植物:「她的陰部流出了仿似腐爛樹葉的綠汁」「性器如同一根巨大的花蕊穿梭於她的體內」、「每當他閉上雙眼都會看到下體染成了一片綠,從腹部到大腿閃爍著濃稠綠汁的光」
小說不斷重覆提及英惠身上的綠汁染漫到姐夫身上,其實是英惠對社會回絕的精神狀態影響了姐夫的隱喻。透過背德,姐夫完成了對作為丈夫、對作爲一個藝術家的多重叛逆,所以二人被揭發後的場景和煦而美麗:「她把發出閃閃金黃色的胸部探過陽臺的欄杆,接著張開布滿橘黃色花瓣的雙腿,恰似在與陽光和風交媾。」即使背後警車、救護車徐徐而至;所以英惠的姐姐過後回想起二人時,會說「這讓她感受到了某種非人類的陌生感,他們的肢體動作彷彿是為了從人體中解脫出來一樣。」
Frida Kahlo, The Dream, 1940
Kahlo在繪畫了她的夢中場景,畫中她被生意盎然的綠植包圍,陷入沉睡,床塌正上方卻是代表死亡的骷顱,骷顱身上金屬的支架和手上乾枯的花朵都暗示二位一體的意味,方生方死,身體即使存有,但如同滅絕,但滅絕之中可見其美麗的姿勢。韓江《素食者》的英惠透過吃素、花繪於體,到最後的絕食,想像自己靠吸收陽光和水就能繼續生存,以己身「植物化」的操作,回絕社會對她的種種規條,將身體抽離各個社交、制度、倫理位置,重現身體自主,也是對個體自由的終極追求,向死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