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龙、派克、写乐那些日本文豪爱用的钢笔|文具小史
撰文 曲辰(作家.推理小說研究者)十九世纪的最後一年的九月十日,夏目漱石(Natsume Sōseki)搭上前往伦敦的轮船,口袋中带着亲戚送他的钢笔,当然我们从日後他的小说或当时的日记中可以知道,对他来说这趟旅程其实压力大於期待、苦闷大於兴奋,但却仍然成为了一幅文明开化的图示:身受日本古典与汉文教育的日本文人为了前往异国获取新知,搭上了当时最具跨国象徵意义的轮船,并怀揣着专属於现代的书写工具,等待见证这个文人的成长才怪,因为那枝钢笔在漱石上船模仿单杠动作时就已经断在他口袋里,还没用过便已折戟海上。
日本文豪夏目漱石(摄於1912年9月。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夏目漱石在英国伦敦的住所(81 The Chase),外墙特别嵌有蓝色标牌
事实上,尽管钢笔早在1884年就输入日本,始终无法成功的推广出去的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当时的一般用纸仍以宣纸为主,并不利於钢笔的书写,直到中日甲午战争时报纸的需求量剧增,开始在日本国内大量制造印刷用纸,战争结束後这种纸跟不上笔的窘境才告改善;另一则是当时的钢笔尚未定型,设计者为了克服墨水的渗漏现象以及顾及笔尖的滑顺程度,发明了多种多样的形式,其中有一些真的是不太好写,尽管高价却无法带来相应的便利,自然不会有多少人喜欢用。
夏目漱石的书房(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对於这时钢笔的难用,或许可以拿漱石的经验当例子,他曾经抱怨过英国De La Rue公司出产的Pelican钢笔——在夏目漱石的〈余と万年笔〉一文中,他是以ペリカン来称呼它,由於这个日文词现在是指德国的钢笔厂牌百利金(Pelikan),因此常被认为就是漱石抱怨的对象。但百利金初次制造钢笔是在1929年,当时漱石早已去世13年,不可能用过百利金。这个字其实是英国De La Rue的Pelican(十九世纪末开始生产),由於德文跟英文都是指鹈鹕之意且发音相近,在音译为日文时就变成同一个字了。
Pelican这类钢笔是从尾端注墨,没有具毛细效果的笔舌设计,需要靠操作阀门来让墨水缓缓流出,当上一次流出的墨水用罄时,便需要再操作一次阀门,与如今我们习惯的钢笔相当不同。漱石曾经用「印象十分糟糕」以及「简直是在虐待主人」来形容Pelican的使用经验。
De La Rue钢笔广告(图片来源:Grace's Guide)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使用钢笔的时间点以及场合不太对的关系,漱石1910年时因为胃出血的关系长期需要卧床疗养,又需要写稿,只好躺着用钢笔写字,但Pelican是无法靠毛细现象将墨水吸到笔尖的,漱石只好手动甩一甩笔,用他在信中的抱怨就「犹如一个健康的人用单手挥动橡木木棒一般艰辛」。这种缠绵於病榻的折磨加上肢体的多余劳动,也难怪他对钢笔的印象实在称不上好。直到丸善书局的内田鲁庵送了他一枝一样是英国De La Rue公司出品的Onoto钢笔,采用负压结构不用手动出墨,才让他对钢笔的观感改变,1914年接受采访时,便表示自己都是用钢笔写作了。
夏目漱石《道草》手稿(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这种对钢笔的观感改变并非只发生在漱石身上,日本政府原本禁止公文书以钢笔或沾水笔类的墨水书写(这也是钢笔在日本推广的主要阻力之一),後在1908年解禁,从这个举动大概可以看出当时知识分子的主要书写工具的确从毛笔挪移到钢笔,才会促使政府作出相应的改变。
1910年代Onoto钢笔在日本的广告(图片来源:Onoto官网)
此後,钢笔便成为文豪书桌上常见的风景,万宝龙(Mont Blanc)以其出身德国的血统以及厚实大气的外型,成为了这道风景最雄伟的高山,从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井上靖(爱用Meisterstück146)、松本清张都是拥护者,横沟正史还因此让他笔下的金田一耕助同样喜欢这牌子的钢笔;紧追在万宝龙之後的则是派克(Parker),武者小路实笃、安部公房、司马辽太郎的书桌上都可以看到这牌钢笔的身影。前面提到的Onoto自从跟漱石产生了无法分割的连结後,就可以看到志贺直哉因为仰慕漱石而选择同款钢笔。内田百闲作为漱石的学生,则是收到了他生前使用的钢笔作为纪念,百闲极为珍惜这枝钢笔,还花了五圆将笔送回丸善修理,并要求保留换下来的旧笔尖,因此多花了五圆(参考日本的「企业物价指数」,当时的五圆约莫等於现在的日币4500元)。
有时候,作家选择钢笔会让人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靠着《花物语》成为畅销作家,後来被认为是少女漫画或百合小说的启迪者的吉屋信子,她的钢笔是西华(Sheaffer)的Lady Sheaffer,黑底银色花样的笔杆,几乎可以想像少女小说作家以少女般纤细的钢笔端坐在桌前刻下文字的样子;有时候,钢笔也会让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作家的另外一面,向来以颓废多情的样子为世人所知的太宰治,其实物欲极低,赖以写作的东西只有一个金属菸灰缸与一枝永锋(Eversharp)的钢笔而已。那枝钢笔还是太宰的妻子美知子去美国玩时带回来的纪念品,没想到作家本人却珍爱异常,笔轴破损了仍然只是送修後继续用,如果去青森县近代文学馆还可以看到实物上有着墨水溢出的痕迹,我们几乎可以从中看出太宰对妻子的某种心意(这时的永锋还是高价品牌,直到後来被派克并购後,才成为旗下的平价路线代表)。
吉屋信子爱用的Lady Sheaffer XXIV(图片来源:sheaffertarga.com)
这边要注意的是,日本自己的钢笔工业几乎都是在二十世纪後模仿西方设计而制造出来的,所以诸如百乐(Pilot)、白金(Platinum)、写乐(Sailor)等日本知名钢笔品牌,大概只会在昭和以後的作家——例如安部公房跟江户川乱步——桌上出现。吉川英治也是百乐的爱用者,他在创作《宫本武藏》的四年间,一直都用同一枝笔,而且因为嫌要灌墨水实在太麻烦,所以是写了几句话就把钢笔放到墨水瓶里浸着,像当沾水笔一样用。完稿後,有人刻意量了一下那枝写了一千多回连载钢笔的笔尖与新品长度的比较,发现这枝武藏专用笔的笔尖居然短了三分之一左右,足见其努力的程度。
池波正太郎曾经用「男人的武器」这个其实颇有点性别歧视意味的说法来形容钢笔,相较於此,开高健直接承认钢笔「早已成为手上的一根指头」反而更为具体,但无论如何好像都无法抵御电脑带来的浪潮。对现在的作家而言,钢笔好像只是签名时会派上用场的工具而已。只是书写所带来的身体感似乎是电脑无法取代的,村上春树便在2020年Covid-19逼得大家闭门不出的时候,重拾此前二十年早已不用的钢笔写作,对他来讲,这似乎是个抵御外来的侵袭的过程(参见村上RADIO ステイホームスペシャル~明るいあしたを迎えるための音楽)。
时代很快,或许我们总需要一些不变的东西好提醒自己,我们可以不要总被时代带着走。
▌撰文者简介|曲辰
一个试图召唤出小说潜藏的世界样貌的大众文学研究者。相信文学自有其力量,但如果有人能陪着走一段可能得以看到更清晰的宇宙。希望让大家发现,文豪不仅重要,而且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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