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疫情延期的書展作家們Part 4】寫給21世紀的女性史:專訪作家兼家庭主婦趙南柱
撰文 陳佩甄2017年夏天,我到首爾開會並趁空到了光化門旁的教保書店收集研究用書;在偌大的書店裡,在暢銷書架上、在書籍推播廣告螢幕前、在收銀櫃台排隊的人手上,不斷看見一抹灰色的書影。2017年末,該書果然以唯一文學作品之姿,衝上年度綜合排行榜第二名;年度作家、最具話題性、最具影響力等封號接踵而至;從總統、議員、國民主持、男女k-pop偶像到國高中學生,各種年齡層、社會階層、政治文化娛樂等各領域都在討論(或討厭)那本書,至今未歇。《82年生的金智英》於2016年10月出版後,已在韓國文學史、乃至全球出版市場引發前所未有的關注。最特別的是,這樣的關注並不是該書描寫了什麼偉人奇士,而是再尋常不過的一般女性。人們都想問:當代文學史上最「普通」也最知名的女性角色「金智英」,是如何創造出來的?
我是金智英,1982年生。
你們可以對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我卻再也沒辦法繼續忍氣吞聲。
可是我只有變成別人,才能為自己說話。
文學的日常與非常
「金智英」的催生者趙南柱(1978——)踏入文壇的時間不過剛滿十年。在2011年以文學獎出道之前,趙南柱提及自己「一直都很喜歡寫作。雖然讀的是社會學,但是也上過新聞系的採訪寫作、國文系的小說創作課」。結合這些專業,她在婚前以放送作家的身分活躍於電視圈,擔任時事節目編劇十餘年,但一直希望「某天可以寫出屬於自己的作品」。直到2011年結婚育子後,趙南柱辭去工作,才正式面對寫作,也在多方嘗試努力下得到「文學村」小說獎、出版《若你傾聽》這部作品。但那之後,是長達五年的空白期。
創作前期出現的出版空窗期對她來說甚是煎熬,心裡想著:「能夠沒有收入的一直寫小說到什麼時候?」並對自己說:「就試到2015年為止。」那年,趙南柱帶著破釜沉舟的意志,以《獻給柯曼妮奇》申請了文學獎,並將《82年生的金智英》初稿寄給出版公司。讓讀者深感慶幸的是,前作獲得當年度「黃山伐青年文學獎」,並因為極高評價而立刻有出版社接洽出版;《82年生的金智英》的出版,則在「江南地鐵殺人案」(註1)與#metoo運動暴風襲來之前,敏銳掌握社會氛圍,為難以言說、不足為外人道的女性生命經驗,提供一份重要的紀錄檔案,透過文學捕捉並連結了日常生活與非常事件。
這兩部作品與之後出版的《她的名字是》都以女性為主軸、也都頗有「紙上紀錄片」的味道。而之所以經常在作品中反映現實議題,是因為趙南柱「習慣把自己的擔憂透過小說表達出來」。她的小說看似反映了社會現實,但這個社會現實也經常是個人的,也是作家生活中出現的真實問題。如作家初為人母時,韓國就出現了「媽蟲」這樣的歧視詞彙;在寫作「金智英」時,連中東呼吸綜合症(MERS)的爆發都推給一些女性,說她們無腦所以拒絕隔離,但這都是毫無根據的敵視。趙南柱觀察到「在媒體和網路上看到的女性似乎總是沉迷消費、情感扭曲、毫無內涵的樣貌」。她擔心「這就是生活在21世紀初的女性們被記錄下的樣子」,也因此決定好好「寫下韓國女性的生活,記錄她們遇到的麻煩、以及她們如何努力戰鬥」。
21世紀的女人們
於是,「金智英」在《她的名字是》中有了更多樣貌。這部作品收錄了趙南柱在2017年時、每隔週於《京鄉新聞》連載的紀實小說,呈現了「21世紀女性史觀」:連結各種時間、女性身分編織而成,與大歷史(History)完全不同的「她史」(herstories)。除了在婚姻中、家內的掙扎的「金智英」,這本書也描寫了許多家外、公共領域的女性處境。趙南柱表示:「寫《82年生的金智英》和《她的名字》時,都帶著類似的想法,就是希望能絲毫不帶扭曲或貶抑的記錄下韓國女性們的生活。」而問及她對書中哪位女性特別有印象時,她答道:「KTX(韓國高速鐵道)女性乘務員們的故事特別令人難忘。」這些女性非正規職乘務員,僅是為了爭取一開始公司就承諾給予的全職工作、抗爭了十多年,期間亦有成員因龐大精神壓力而自殺的憾事發生。趙南柱回憶道「在那段時間裡,我偶爾也會在新聞上看到(她們的抗爭),那時我有些事不關己。但她們是為了穩定的就業環境和提高社會對女性工作的認識而抗爭,這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問題,了解之後我既感激又愧歉」。
但在趙南柱筆下,女性可以努力抗爭,也可以擁抱失敗。時序再回到「金智英」之前的《獻給柯曼妮奇》,趙南柱則是透過自身經驗,創作出與《寄生上流》相仿的 「失敗者」。書中主角「高馬妮」住在落後要被都更的S洞,原型就是趙南柱成長的社區;嚮往成為如傳奇體操選手柯曼妮奇那樣的人,卻如名字暗示的那樣「苦多多」(註2)而無法往上爬。《獻給柯曼妮奇》也是趙南柱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本作品,只是寫完後無法出版,在電腦中放了三、四年。書稿被冷凍、被迫搬離出生長大的家,這些外部與內面的「失敗」經驗,「從某種意義上說,失敗了,所有人都必須接受,然後繼續生活。」這是趙南柱動筆寫就此書時的想法。我與趙南柱分享了她在韓國出版《獻給柯曼妮奇》、《82年生的金智英》的同一年,《俗女養成記》也在台灣出版。三部作品對照來看,都是半自傳式的、講述一個1980年代左右出生的女性,在中年失業卻樂觀前進,在成為一個普通女人的過程中遭遇的各種歧視或支持。我們都可能是陳嘉玲、金智英或高馬妮,在台韓兩地的女性,跨國境、相互共享著生命經驗。
趙南柱還沒機會讀到《俗女養成記》,但問及她對於台灣的作家或文學作品有何印象,她分享到「瓊瑤的小說在90年代韓國非常流行,我還記得《金盞花》改編過的電視劇」。近期則是讀過吳明益的《一頭大象在日光朦朧的街道》(註3),以及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她還特別提到,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時候「一直湧起痛苦、感激和歉疚之情」。 寫給未來的新作
在所有人還在以外語版權賣出的數量、孔劉參演的改編電影追逐著「金智英」時,趙南柱已在去年(2019)出版新的小說作品 《薩哈大廈》(사하맨션),中文版也將在今年六月由漫遊者文化出版。這本長篇小說描寫一個虛構的城市國家裡的一棟公寓大廈,處理的是國家體系之外、難民般的生命。小說的空間背景和標題皆有所本:一是已於1993年拆除的香港九龍城寨,另一個是俄羅斯東北部的薩哈共和國。趙南柱透露「實際上這部小說是在《82年生的金智英》之前寫的」。這部小說動筆於2012年,當時人們前所未有的愈來愈關注電力、天然氣和水等公共服務的私有化問題。在這個社會氛圍裡,趙南柱寫作動機是「想知道這個社會是否可以保護那些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的人,如何幫助他們過上基本生活?」這部新作也處理了墮胎、育兒等女性議題,思考女性、難民等社會中的「他者」之間的連結。趙南柱表示:「一位記者曾經說過,『如果歷史是勝利者的紀錄,那文學記錄的就是另一端的人們。』 我認為我不需要再寫那些已經廣為人知、並將為歷史所載的人們的故事。」除了關注非主流的小人物,她「還把『女性』這一主題視為『還沒有被正式記載的領域』」這也是《薩哈大廈》與她其他作品之間的聯繫。
延續這樣的創作關懷,趙南柱透露她今年將出版一本青少年小說,內容描寫四個初中女孩進入高中的過程,聚焦最困難的女性成長經驗。而創作能量與聲望都處於「大勢」的她,將自我介紹定為「作家兼家庭主婦」,自陳現在生活中的「首要任務是照顧小學生(女兒),然後寫小說」,希望寫作與家庭生活能持續保持平衡 。
註1:2016年5月17日南韓首爾地鐵江南站發生的一件殺人案,34歲的男性加害者在地鐵附近廁所隨機以刺刀捅死一名23歲女性,並引發「厭女」的討論。
註2:高的韓文寫作「고」,與「苦」同字;馬妮則與「많이」同音,意指「很多」。
註3:翻譯自《天橋上的魔術師》,韓文書名選用該書其中一篇文章的篇名。
撰文│陳佩甄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曾任中央研究院博士後研究員,《破周報》執行主編,時報文化出版社編輯。任編輯暨研究工作期間曾多次執行東亞人權議題,包含訪問南韓性權組織、流亡藏人、脫北者等。目前進行的研究以戰後初期台韓社會中的性別、族群、冷戰地緣政治等面向為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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