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毒犯涕泗縱橫,全因老母說了這句話!《我是你的觀護人》揭開罪行無人知曉的另一面 #誠品選書
撰文 唐珮玲(地檢署觀護人)人性複雜難解,而法不外乎情。然而,終究也只有人,才能治癒「人心」。
唐珮玲擔任觀護人工作長達十餘年,《我是你的觀護人》為她在工作現場與犯罪人訪談和輔導的第一手紀錄。有別於社會批判的眼光,她以同理包容的視角去理解犯罪者的困頓與坎坷,以及犯罪背後的真實與無奈,佐以最真誠的關懷引導,許諾每曾經犯錯的個案,一個改過自新、好好做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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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觀護人?
觀護人是鮮為人知的司法工作者,堪稱法律體系的邊緣人。他們隱身各地檢署,不穿法袍、沒有「官」的頭銜,只是一個「人」。目前全國平均在監人數5萬5千人左右,全國觀護人不超過240人,包括無期徒刑、短刑期,還有緩刑等,每位觀護人同時負責的案件通常是150件到200件。每個觀護人到能平安退休前,至少會經歷數千個犯罪者的洗禮⋯⋯
「生你這個混蛋小子,還不如生一顆蛋!生個蛋還可以煎一煎、煮一煮、吃掉剛剛好。但是生到你這個混小子,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還惹我生氣,現在又吸毒!永遠只會惹是生非!」
四十幾歲的大男人,已經娶妻生子又離了婚(應該說是被離婚),都已經當了爸爸,早已是個大人,但在媽媽面前永遠還是個小孩,低著頭、緊閉著嘴,整張臉漲得通紅,什麼話都不敢回,連抬頭看我的勇氣都沒有。媽媽氣得差點舉起手來,擰著這名個案的耳朵,巴不得把他拎走。
我非常小心避免說出「媽媽請你冷靜」這句話,以我多年的經驗教訓,「冷靜」這兩個字就像一種魔咒,對個案或個案家屬都會造成反效果。他們會更加歇斯底里吼叫著「我很冷靜」,然後轉換成為暴怒。所以當對方很激動的時候,冷靜的其實應該是我自己。
「媽媽,請坐。老師不太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你可以詳細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蘇啊,我叫他在祖宗牌位前罰跪,叫他跟死去的老子好好懺悔。他發誓不要再吸毒,他發誓說他絕對不會走回頭路。結果勒?結果勒!結果說跟朋友出去吃個飯,回來就像個鬼,他以為老娘是白痴嗎?!」
我心裡一沉,毒品案件的再犯復發雖然很常見,卻完全不妨礙這件事所造成的悲劇。每個吸毒的人背後,都代表著一個以上的破碎家庭,和無數個心碎的所愛之人。
雖然說,所謂單純吸毒在犯罪學上被認為是一種「無被害者的犯罪」,但我想這個定義沒有考量到愛情、親情、友情、兄弟手足之情等絕望無助的痛苦。但我的評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該怎麼解決眼前棘手的問題。無論情緒的漩渦再怎麼大、案件的複雜程度再怎麼高,觀護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永遠都要清楚明白,始作俑者其實就坐在眼前。個案應該責無旁貸負起屬於自己的責任,而不是讓暴怒的母親、擔心的老師來解決這一切問題。然而,這名個案過去就是一直這樣,以為只要低頭懺悔,或是裝出懺悔的模樣,一切就能解決了。
「阿平,你把頭抬起來,看著老師。」
「⋯⋯」
「你老實說清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阿老蘇,我跟妳說啦,他就是呴⋯⋯」
我連看都沒有看媽媽,兩眼繼續凝視著阿平。同時伸出左手,用掌心對著媽媽,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媽媽等一下,這是阿平自己的事情,你讓他講清楚。」
「啊啊,可是老蘇⋯⋯」
「媽媽,如果阿平連坦白承認自己做錯什麼事情,都講不出來,他要怎麼樣改過自新?」
「啊⋯⋯好,老師說的對。就照老師說的⋯⋯」
雖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是親子之間如果一直有剪不斷的臍帶,孩子根本就沒有辦法真正獨立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個體。我不容許父母親代替孩子回答問題,一方面是強迫個案面對自己的困境,二方面也是希望父母親能夠正視自己已經不再是個案生命中的主角,必須讓孩子承擔所有生命的責任,如此他們才能真正長大成人。
阿平畏畏縮縮地把頭抬了起來,眼眶紅紅,用蚊子叫般細細的聲音囁嚅:「老師⋯⋯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解決問題。你先講清楚,媽媽剛說的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啊,我就跟朋友去吃飯啊⋯⋯」
「然後呢?」
「他、呃、然後,啊、然後,然後⋯⋯我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我有點火大了,用丹田發出一聲怒吼:「男子漢敢作敢當,叫你說清楚講明白!」
✑迷誠品Podcast EP128|一份生於絕望,死於希望的工作:《我是你的觀護人》
阿平嚇到了,忙不迭的解釋:「有,我有吸毒,我跟那三個朋友吃完飯,就去其中一個人的家。他們桌上有玻璃球,也有人把針筒拿出來,說要慶祝我假釋回來。所以這一次是請我的,後來我沒有用很多⋯⋯」
「沒有用很多,是多少?」
「大家一起用的,我其實搞不太清楚,但是應該有拿三、四包一起用⋯⋯」
「後來呢?」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聲音低沉得嚇人。
「我、我、我、我⋯⋯後來還是有找這些朋友一起,後來又有拿幾次四號仔(編註:海洛因)⋯⋯」
「什麼叫做幾次?講!清!楚!」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更沉更嚇人了!
「啊、啊、啊、就、就就、就是昨天買了兩包,前天買了三包,然後然後今天要來報到,所以我還沒有、我,呃、不對、我不敢去買⋯⋯」
「一包多少錢?」我越來越像動物星球頻道裡的獅子發出低吼。
「就都一樣五百⋯⋯」
「你買兩包跟三包都是一次用完對不對?」
「嗯啊⋯⋯」點頭。
「兩包一共一千對不對?三包一千五,你一天做工薪水大概多少?」
「通常是兩千。」
「你之前每天都吸毒的時候,一天大概要買幾包?」
「有時候多、有時候少,有錢的時候就多買一點,沒有錢的時候只好讓他啼⋯⋯」
「所以多的時候是多少?」
「大概一天可以用掉五六包而已⋯⋯」
「好,我們來算算數。一包五百、一天用量六包,光是海洛因的錢,你就要三千元,還不包括吃飯跟加油的錢。一個月三十天,只算毒品就要九萬!你一個月賺得到九萬嗎?」
阿平的頭低到不能再低,輕輕的、搖了搖。
「所以你到哪裡去搞到九萬元?」
「老師⋯⋯你都知道,就不要再問我了⋯⋯」
「就是要問你!你現在就在媽媽面前說清楚講明白,不要老是用騙的!你現在轉過頭去看著媽媽,看著媽媽的眼睛,老實說你是怎麼弄到錢的?」
阿平媽媽火冒三丈,忍耐著還沒有飆罵出口,眼淚已經順著皺紋滑了下來。這個表情我簡直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生氣、傷心、恨鐵不成鋼,融合在一起的辛酸,除了鹹鹹的眼淚,沒有更好的去處了。
阿平越縮越小,頭低到簡直要塞進桌子底下了。他不敢看媽媽,也不敢看我。從我的角度望過去,只看得到他頭頂上的髮旋,還有一滴滴掉在褲管上、不知是鼻涕還是眼淚的水珠。我抽了幾張衛生紙,一手遞給阿平媽媽,另一手給阿平。母子倆都已經哭成這樣,身為老師,我還是狠心地不放過阿平,語調中充滿了恐嚇和威脅。我猶如雄獅怒吼:「阿、平、講、清、楚!」
阿平簡直泣不成聲,鼻涕滾著哭聲含含糊糊地坦誠:「我偷東西,搶人家的金項鏈。之前也會騙媽媽說歐兜邁壞掉了要修理,說腳受傷要去看醫生要錢,我都是騙家裡的錢,有時候也會偷媽媽皮包裡的錢。」
媽媽睜大了眼睛怒吼:「蝦毀!原來這些都是假的,你到底騙我幾次?!啊!啊?!」當然是數不清。既然阿平已經坦白承認,老師主演「阿修羅」劇碼差不多也該結束了。我恢復平常的聲音,看著媽媽,又看看阿平,冷靜甚至冷酷總結分析了阿平的毒蟲生涯。
阿平一天做工兩千元,就算不吃不喝,最多只能買四包海洛因。但是毒品這種東西不像是吃便當吃飽了,就會覺得夠。一個人很餓的時候,一天吃三五個便當,總有吃飽的感覺,但是毒品不一樣,它有耐受性,越吸毒反而只會越吸越多。所以就算有錢可以買毒品,也會一次把它全部用完,接下來又會想買更多的毒品。而且吸毒之後懶洋洋的全身沒力氣,就再也不想去工作了,更不會有錢去買毒品。
「就算你家裡有金山銀山,也沒辦法供應你每個月花九萬去買毒,所以你才會做那些傷天害理、為非作歹的事情。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有人為了自己要吸毒去搶媽媽的金項鏈,害媽媽跌倒受傷,你可以原諒他嗎?」
阿平握著拳頭,抹了抹鼻涕,用力的搖頭。
「老師知道,你不是存心做歹子,但是吸毒一定會有這種結果。你現在只有兩條路,要不就撤銷假釋,再回去監獄服刑,關一關把毒戒乾淨;要不就去戒毒中心待滿一年半,一樣把毒品戒乾淨。這中間沒有任何模糊地帶,也沒有可以換來換去的機會。而且,今天來報到卻沒驗尿,老師還是要照規定發告誡、依法處理,就算得撤銷假釋,也是剛好而已,老師不可能當做沒聽見你幹壞事。你想清楚,這是你自己的決定,自己要承擔。」
「老師啊、可是老師,但是我已經坦白跟你承認了,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假釋就已經是國家給你一次機會了,你吸毒的時候,有沒有問過老師可不可以吸?你買毒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老母會不會傷心?我如果再給你機會,再放過你,放你在外面繼續買毒品,總有一天你會吸毒過量吸到死在外面,或者是沒有錢給藥頭被打死,那時媽媽就沒有你這個兒子了!我現在是要救你的命,是要給你機會救你自己的命!我給你的機會,就是你的性命!」
媽媽搶一步先在阿平開口前說:「阿老蘇啊,可是他這樣就沒辦法工作了耶⋯⋯」
「阿平媽媽,如果阿平把毒戒乾淨,他一天就算只賺少少的一千塊,也是實賺實拿,總比他現在流汗賺的錢,馬上就轉手貢獻給藥頭來得好吧?而且,媽媽你養他到這麼大,什麼時候賺了一粒米回來孝養你?況且,戒毒讓身體健康比較重要,還是現在有錢賺比較重要?」
「老蘇講這樣也對啦!一直死不改,到時候也是關來死,不然乾脆直接死一死!啊,哇災,你不敢自己死,阿母陪你,我們一起死吧!現在講一下,我們什麼時候來去死!阿母跟你一起!」
((👩阿平聽了阿母這句話,會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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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護人工作的本質,其實是忽略一個人的外表,專注去了解他內心最深處的那個天平,無論他是穿西裝或者穿吊嘎。個案的心中對善惡也有屬於自己的天平,即使不能見容於社會,那也是屬於他獨一無二最重要的價值天平。地檢的標誌是天平,法院也是,整個司法系統衡量他的行為,決定該給他什麼樣的處分,需要坐多久的牢。所以,當他們坐在我面前的時候,天平早就已經是傾斜的了。這個人是有罪的、是壞掉的、是邪惡的,而個案會用那把失去重心的天平來衡量得失,決定要不要再走回犯罪的路上。」__唐珮玲
☞凝視犯罪深淵,看見穿透人性裂隙的微光
《我是你的觀護人》 #誠品選書
▌撰文者簡介|唐珮玲
於地檢署擔任觀護人工作至今十餘年,現居國境之南。
社會安全的無名守望者,赤手空拳對抗法律上的罪人;也是誤入歧途的提燈引路者,溫暖守護蛻變中的受保護管束人;使用的唯一武器是「言語」。日日凝視邪惡、後悔與欺騙,甚至得揭穿鱷魚的眼淚;時時挖掘隱藏深處的破碎心靈、辨識未曾說出口的崩潰。總是一次又一次企圖重建傾頹的生命,偶爾見生命的虹彩在黑雨之後閃耀整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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