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聽故事】第三彈丨小說家是一種讀人的功夫,臨床心理師看《身為職業小說家》
撰文 劉仲彬 撰稿/林綺雯 整理♦️本文為2022 SUMMER READING【好好聽故事】企劃之PODCAST 節目,隨聽文章。本集為臨床心理師劉仲彬老師主講。
哈囉~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我是臨床心理師劉仲彬。我們今天要讀這本書,叫做《身為職業小說家》,作者是村上春樹,那我想這個名字大家應該不陌生。我自己也是村上的書迷,但是遠遠稱不上專家,所以可以受邀講這堂課,其實我是有點受寵若驚。為什麼呢?因為我本身是臨床心理師,我的粉專就在經營故事,大家應該會想一個做心理治療的傢伙,為什麼可以過來講這本書?我想我們的交集應該就是兩個字,這兩個字叫「故事」。
那什麼叫故事呢?從村上的角度來看,它可能超越了故事這個想法,它代表的可能是想法的脈絡,甚至昇華成信念、價值觀的集結,甚至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我們都可以把它當成故事。小說家寫故事,但是你聽的是故事,所以某個程度上,我們就像站在對岸看著彼此一樣,這個情況就有點像,地下鐵事件之後,村上春樹跟心理學家河合隼雄他們的對談是一樣的。我想很多人都會想知道,怎麼把故事寫好,但是不管是寫故事,或是心理治療,我們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觀察人。透過觀察人的過程當中進而認識人,然後理解這個世界,只是一個是化成文字,一個是生出解方。
《身為職業小說家》這本書,我想跟一般的工具書不太一樣,這本書充滿村上春樹的風格。就是呢,他不講任何的步驟,他講的是心法,也就是觀念跟經驗的分享。我想,雖然沒有所謂的、明確SOP,但是整本書卻有一套,對於故事成立的優先順序。整本書有12章,那我試著抽出其中幾章,把它組織成一個故事成立的順序,跟大家分享。在我的觀察當中,要寫好一個故事,通常需要3個條件。第1個就是觀察,第2個就是角色,第3個就是故事本身,因此接下來這3個單元會分別以這3個要素去成立。所以第1個單元講的是觀察,第2個單元講的是角色,第3個單元講的是故事,所以接下來的3個單元就會這3個要素來分配。
Part I:觀察
我們第一單元叫做觀察,所謂的觀察是什麼呢?依照村上春樹在這本書的第5章<那麼寫什麼好呢>當中,他有提到,為什麼觀察是寫小說的一個起手式呢?他說到的是,「要先讀書、讀很多書,不管好書壞書都讀,讓故事通過身體,然後再觀察。仔細地觀察、深入思考,但不需要先下結論,而且遠遠不到下結論的時候,因為重點不是做出結論,而是把各種事物的模樣當成原料或素材,以接近現狀的方式鮮明地儲存起來,為自己搭造一間素材儲物間。」其實這個概念跟我們在做心理治療當中的起手也很像,在我們觀察的同時,其實有個方式也是跟觀察一樣的形式,叫做「傾聽」。
其實我認為,在心理治療當中「傾聽」是一個最難的階段。為什麼呢?因為當我們試著去傾聽一個人的心事的時候,大家可以測試一下,你要完全張開耳朵,把嘴巴閉上,然後不帶任何情感跟價值觀地去聆聽,大概大家3分鐘就受不了。為什麼?因為你不是睡著,就是想要急著反駁了。為什麼呢?因為各種訊息進來我們的大腦之後,我們大腦會自動分類,配上任何的價值觀,配上我們的判斷基準,得出我們的結論。但這個時候就失去傾聽本身的意義了,因為被傾聽者他本身只是想透漏訊息而已。
第一步:不帶任何評判,全盤接收訊息
這跟觀察的道理是一樣的,最難的第一步就是不帶任何的評判,把所有的素材吸收進來,在我們的大腦裡面完全地儲存起來。這件事情之所以困難,是因為我們必須要先拋掉我們的固有價值觀才可以。所以在我們要認識一個人的時候,最重要的就是要先把訊息全盤地接收進來才可以。這個不論是做心理治療、社交甚至寫小說,都是一個重要的基礎。所以呢?聽,但是不急著回應,打開我們的感官訊息,任何一個通道都行,但是不急著回應,我想應該是,所有在認識這個世界的成立要素當中,最重要的第一個步驟。
那第二個就是,這些素材的儲物間,它就會成為一個細節的收藏,是寫小說的重要寶藏。而且他強調的是,不一定要強記下來,或者使用筆記本,因為日後會留下來的,其實都是重要的細節。為什麼會這樣說呢?這跟我們的記憶的法則有點關係,跟我們記憶的順序有關。那跟記憶相關的概念,我稍後會再解釋給大家聽,它會放在我們的第二階段。所以,在這堂課的第一階段,我們會先援引一些村上春樹的原話,接下來我會把它跟臨床現場做一個連結。
臨床心理師的觀察訓練-團體治療最外圈當觀察員
剛剛提到臨床現場就是,為什麼「觀察」是寫小說,也是做心理治療的最重要的步驟呢?因為10多年前,當我是個研究生的時候,我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在團體治療的最外圈開始當觀察員。那個時候因為身分的關係,是最嫩的那一位,所以我們不能到現場,我們只能透過所謂的監視器,遠端地去看,這些案主的肢體語言,所以所有的觀察都是從肢體語言開始的。那時候我們甚至聽不到他的語氣、語速、情緒,全部都是只能用肢體語言來判斷他在當下的狀況,以及整個團體的流動。老師希望這個地方,我們可以練第一個基本工,就是先屏除這些過多的訊息,而單純以肢體語言來建構一個人,這之後也造就了我去訓練學生的一種方式,這個稍後也會跟大家談。
小說家讀大量的書,臨床心理師讀大量病例
所以呢,剛剛前面提到,如果要認識世界,要從認識人開始;認識人開始,就要從觀察開始。所以不管是當小說家或是心理師,這個都是最重要的一個馬步。剛剛前面村上提到的是,他希望我們讀大量的書,因為我們可能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認識這個世界,我們就必須從各種書去認識。書是一個好東西,為什麼?因為它代表了各個國家、各種價值觀的集結。我們可以用幾頁的時間就通盤地去暸解一場文化、一段儀式,甚至是一個國家的歷史。那如果是心理師的話,他是做什麼事情?對我來講,就是閱讀大量的病例,閱讀大量的對話,閱讀大量的治療案例,不管是從病人身上、從家人身上,甚至從過往的歷史身上,我們都可以收集。
第二步:搭建素材儲物間,也可以稱之為田野調查
因此,在觀察這件事情上面,我想不是單純地只有放開你的感官,然後讓訊息進來。好的小說家除了做這件事情之外,他會做第二件事情,這件事情村上沒有談到,但是我想是接下來必然的步驟,叫做「田調」,也就是田野調查。所以當我們看了之後,我們要試著問對方,當然我們不會沒事走到路上,就去把一個人抓過來問他的歷史,這個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我想當你對一個特定的主題有興趣,等你開始想要入手某一個小說的主題與素材的時候,旁敲側擊一定是我們接下來可以做的事情。
臨床心理師的田調場域-會談室
那對我來講,我之所以幸運,是因為我對面坐的就是一般的臨床案主,他不得不開口跟我講他的事情,所以這個地方我就省了一個田調的步驟。我會怎麼問呢?其實我會先從他的人生開始問,他人生大概就可以分成三個順序,就是他的早期/幼年經驗、他的學業經驗、他的工作經驗,以這三個part來問。
那一般人可能就會問,欸你學校過得怎麼樣?阿然後你的家庭怎麼樣?你的工作怎麼樣?但對我來說,那個不是我切入核心的方式。如果是學生的話,我會直接問他兩件事情,就是你最討厭的科目是哪一科,然後你有沒有喜歡誰。通常這兩個東西會引起學生大量的興趣,你從討厭哪一科就可以,相對問他喜歡哪一科,就可以把他的興趣引出來。他喜歡誰呢?可以把他的社交關係引出來。
一般人的田調場域-日常生活
所以我想,在觀察一個人,甚至在做田野調查的時候,問題的切入方式也是當中的、其中一個技巧。其實,從詢問一個人開始,我們可以從他的語速、語氣以及肢體語言,以及情緒表現,去建構對這個人的印象。當然它不會一次完成,所以我們的觀察不會只有片面而已。如果你真的很想要收集這些素材的話,那應該是花大量時間去做這個事情。
那我想,只要你在日常當中可以留心的話,重要的細節一定會留下。剛剛有提到,為什麼可以不用依靠筆記本就把這些訊息留下來呢?那是因為我們的大腦有一套很自然的過濾系統。一般來講,我們的記憶建構過程,就是所謂的感覺記憶、工作記憶,然後長期記憶,是這三個步驟。
為什麼不用把觀察到的細節,用筆記本記錄下來?
感覺記憶就是我們眼前、我們耳中、我們聞到,任何訊息進來的第一個步驟。如果它是一個有用,甚至是一個深刻的訊息,它就會進入到所謂的工作記憶,也就是短期記憶。那要怎麼樣才能讓它變成長期記錄呢?很簡單,讓它跟你心中的回憶勾起來就可以了。因此我認為,它大概是一個反過來的過程,任何可以跟你腦中有長期記憶勾串的一些訊息,一定都是勾起你回憶的某一些訊息。也就是,當我們吸收到某些故事的時候,它可能會跟你認識的某個人很像、跟你經驗的某些事情很像,我想這件事情不需要用筆記本,你就可以用你的大腦把它記下來。
那當然對我來講,我的職業屬性是需要把每一個人的病例記下來的,但對我來講,我記錄的是事件,特殊的心境倒不用靠那些紙筆,而是它會跟我的記憶緊緊地勾在一起,等我需要用它的時候,它就會自然從我腦中跑出來。所以我想,當我們有重要的訊息要進來的時候,不妨讓它跟你的長期記憶,或是跟你的經驗勾在一起,或許對你而言,它會是一個不錯的記憶方式,你也可以慢慢地搭造一間屬於自己的素材儲物間。
村上春樹的素材儲物間-(1)把好友的名字當成小說人名
那在村上的書,或是他的作品當中,有沒有哪幾個部份可以充分地展現他素材儲物間的功能?我這邊要舉幾個例子,可以從他的作品的各個面向來談,如果大家對他的早期書有點印象的時候,你都可以知道,在很早期的時候,他的主角是沒有名字的,他都是用我(ぼく/boku) 這樣的一個形容詞來說這個故事。
圖說:安西水丸畫的自己(左)與村上春樹(右)
因為早期都是把他的早年經驗帶進去,所以基本上也不需要寫特定的名字,但到了某一個時期之後,他的主角開始有名字,叫渡邊。渡邊,我想很多人,甚至是我,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渡邊是誰?為什麼要特別取這個名字?我覺得就是跟台灣的姓陳的、姓林的,大概是一樣的意思,就是普遍出現的大姓。但是並不是,渡邊是他的好朋友-安西水丸的本名。渡邊出現在哪些地方呢?這太多了,我想,《挪威的森林》大概是大家最熟悉的。他有另外一個蠻好玩的命名,就是在他的短篇裡面,叫做《雙胞胎與沉默的大陸》,我很喜歡的那一篇。那一篇有趣的地方是,因為他的妹妹交了一個男朋友,那他對這個男朋友其實還蠻不爽的,還會嘲笑他講笑話的功能,那這個男朋友也叫渡邊,所以不一定是他本人,也有可能是他特定的某一個主角。總之,他的取代性還蠻強的。
村上春樹的素材儲物間-(2)把曲子當成書名
那第二個就是除了角色的名字之外,就是書名,那就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那一開始為什麼它會叫國境之南,是因為,我記得是書裡面的主角,聽了裡面的某首歌,就是<South Of The Border>,他認為是Nat King Cole,就是納金高的聲音。那後來才發現,其實應該不是納金高,因為被眾多的爵士樂迷抨擊,他沒有做好功課,所以他在《爵士群像》裡面就做出了一個修正。
<South of the Border> (Gene Autry, 1939)
那真正的原唱應該是Gene Autry,他把這首歌聽成納金高的聲線,其實我聽過原唱,我發現兩個人的聲線,其實蠻像的。但是,把曲子當成書名的話,這倒不是第一次,因為在他2014年的作品,就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這本書裡面,第一篇<Drive My Car>就是The Beatles的曲子,在《Rubber Soul》的專輯裡面。那<Yesterday>也是The Beatles的,我想以歌名當作書名,大概他一直以來都類似有習慣的動作。那當然《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本身也是向海明威的那個名著致敬的。
村上春樹的素材儲物間-(3)書中的地標
那第三個就是書中的地標,大概也是他的素材間的眾多的一環,其中最有名的應該就是海豚飯店。那真的還有人去札幌,找了海豚飯店這個地方。事實上是完全找不到這個地方,還有人說:有!我本人也找了很久,也找不到。
有一些書迷跟樂迷是雙重的粉絲,在重疊出來之後,發現有可能他是跟一部電影致敬。就是,台灣翻成《紐西蘭地震記Green Dolphin Street》,也就是綠豚街,那綠豚街是裡面的,他們要逃難的一個船的名稱。
這首歌的主題曲叫<On Green Dolphin Street>非常有名,因為被眾多樂手翻唱,Miles Davis,然後John Coltrane,以及Bill Evans這些,都是村上喜歡的樂手。那是不是因為這樣,就造就出海豚飯店呢?這個名稱不得而知,但是相信當中應該是有關聯的。
村上春樹的素材儲物間-(4)參照現實的原型
第四個就是,他書中的人物也會參照某一些現實的原型,像1Q84裡面「先驅」教主,我想他就很大部分地參照了麻原彰晃這號人物。我想村上跟麻原彰晃的淵源是非常深的,從地下鐵事件I到II,以及他到2008年都不斷地在探討這件事情,所以我們會在第3個單元-故事,再繼續探討到麻原彰晃這號人物。
再來就是,另外一個人物,大家應該也很熟悉,叫做東尼瀧谷。這傢伙也花了我非常多的時間,為什麼呢?因為他在《村上T》裡面有提到,他是在毛伊島買了一件,不到一塊錢美金的價錢,買了一件T恤,上面就有東尼瀧谷。那這傢伙為什麼花了我很多時間?是因為村上春樹寫了一句話,就是他有要參選眾議員,但似乎落選了。那為了這句話,我還特別去找了一下,夏威夷的眾議院公報,它在197X年就開始,做了一些review,就是當年有當選的眾議員,到底有誰。後來我查了一下,發現東尼瀧谷確實有當選的,所以大家不要誤會他了,他從1979年當選到1982年。這個人曾經也想要,在《東尼瀧谷》這部片裡面客串一角,但後來發現不可行,因為他本身根本不會講日語。
圖說:東尼瀧谷本人拿著印有「TONY TAKITANI」字樣的助選T恤,這件T恤正是當年村上春樹在夏威夷二手衣店中買到的同款舊衣。
那村上說,其實因為一件T恤就引發他的靈感,他覺得這個是有史以來最值得的一個投資。由此可見,從村上春樹的腦袋裡面,他儲存了很多生活當中的細節,建構了他的小說不同的面向,帶來很多的財富。那我想,這個財富指的不是錢財上的,而是文字以及意念上的財富。那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不妨就著你的周圍,好好地去思考一下,看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把你周圍的素材集結起來,好好地來寫一個故事。
著名的推理小說家Agatha Christie的觀察訓練-「乘客自傳」
那我剛剛提到的就是,要怎麼樣訓練我們的觀察能力,為什麼老師剛剛給我們的訓練是有用的?是因為我們透過Monitor,然後看了他的肢體語言,其他都不能作弊,只能看肢體語言的時候,這讓我想起了,就是著名的推理小說家Agatha Christie。Christie她有一個興趣,是她從小到大,因為她們家比較遠,所以她需要坐火車,她會藉由坐火車的過程當中,去看每一個乘客的外觀,只單看外觀跟他的言行,然後試著去建構出一個人的一生,所以她會叫「乘客自傳」這樣的一個訓練方式。
對我來講,我當初也是幾乎用這種自傳式的方式在觀察我的案主,因為我們沒有太多的訊息,只能靠肢體語言。那等到我當臨床教師之後,我也開始試著用這套方式,把一群學生帶進急性病房,然後就地觀察,每個人選一個,然後在20到30分鐘之內,不能接觸、只能遠看,試著用這個方式去建構這一個人,以及他的職業屬性,然後再對照他的病歷。為什麼會這樣做?是因為它像是一個試水溫的方式,先觀察學生他的情緒、敏感度,以及他的那個觀察敏銳度。這樣做純粹是,為了讓病人有更好的介入,但一般人大概不會用這樣的方式,但是你也不必為了治療的形式,而去多加深入瞭解這個人。我覺得可以去觀察這件事情,本身就很棒了。
進階的觀察訓練-發想自《靈病》的觀察法
那進階的觀察訓練是我從另外一部片,叫做《靈病It Follows》,一個美國的恐怖片當中得到靈感。其實他在當中,提到了一個玩遊戲的方式,就是兩兩一組,然後呢,你在周圍的人群當中,挑選一個人。想像一下,為什麼你想要變成哪一個人?但是你不能講原因,然後你就要跟你的同伴講說,現在請你猜猜周圍這20個人當中,我想要變成誰?你得說出,為什麼我想變成他。也就是,你得同時理解兩個人,一個是案主本身,一個是他要去猜的那個人,所以你必須用前面的20個人去跟他做對比。這是一種比較深入的觀察方式,就是你已經知道對方的喜好,那你要從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從他的外觀跟他的互動方式去推敲他的喜好,然後把這兩人做連結。
我們要培養的是「理解他人興趣」的興趣
這兩個都不是很正統的觀察方式,但是我覺得都可以勾起某一些我們對人的興趣,以及寫小說的素材。那當然它不一定要是一個非常死板的觀察方式,我認為在觀察這件事情上面,我們除了累積對這個世界的觀察之外,我們還要培養一些比較廣泛的興趣。因為我們可能在田調的過程當中,會需要理解別人的職業屬性,會需要知道對方的歷史。如果能夠因為這樣有交集的話,我覺得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培養最重要的興趣,並不是這些興趣,而是去理解他人興趣的興趣。我們必須去理解這個人為什麼喜歡做這個事情、理解這件事情為什麼會這樣發生、理解這件事情為什麼會這樣發展,這些都是要立基於你對於這個世界興趣,我們才能夠往下觀察。所以,保持對人的興趣,以及對世界的興趣,是寫小說跟做治療當中最重要的開端。那觀察是認識人的開始,由此我們就會開始認識人並理解人。
Part II:角色
那第二個單元講的是角色,關於角色這件事情,我們剛剛已經收集了很多的素材,然後怎麼立體起來。村上在這本書的第9章,<要讓什麼樣的人出場>當中,他有說到「要描寫人,必須要先知道很多人,不一定要深度理解,但必須要不帶個人偏好的觀察,不喜歡的傢伙也要觀察,喜歡的傢伙也要觀察進去,否則我們的世界觀就會缺乏廣度,等到需要角色的時候,再把這些素材從素材庫拉出來,然後一一地組合起來。」這個過程,我認為它很像google在做的事情,這件事情又讓我聯想到《Black Mirror黑鏡》。《Black Mirror黑鏡》的第二季第1集,叫做<馬上回來Be Right Back>,它是一個有點淒美的故事,也是我本人非常喜歡的一個故事。
建構角色就像google在做的事
這個故事講的是,有一對夫妻、新婚夫妻,那先生在開頭的時候,因為要外出買東西,然後跟他妻子講Be Right Back、馬上回來,結果之後就音訊渺然。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在過程當中,車禍死掉了,那因為才新婚而已,所以其實這樣非常難過。但在那個未來當中,有一項科技可以幫助你找回失去的愛人,怎麼做呢?就是那些公司會從遠端開始收集,這一個人在網路上搜尋的各種東西,然後把它收集成一個素材庫。也就是,你的搜尋記錄、你買過什麼、看過什麼、聽過什麼、最喜歡什麼樣的電影、喜歡吃什麼樣的食物、訂購過什麼樣的商品,慢慢去建構出這個人的喜好,然後進而推敲出他的性格。然後,他再做一個人體的形狀,譬如說,就是用矽膠的方式,模擬出一個人的樣貌,然後把剛剛那些素材庫當作這個人的大腦,然後還原一個妳的先生給妳。
圖說:英劇《Black Mirror黑鏡》〈馬上回來Be Right Back〉(圖自IMDb)
那這個過程其實有點令人難過,也有點驚悚。初期都很甜蜜,但是後來才發現,因為那些資料庫不會更新,他會講的話、他會做的事情、他的感受,永遠就侷限在那個地方,所以主角到後來並不知道,要不要再讓她先生再死一次,所以這是一個永恆的命題。但是,我們在建構一個角色的時候,其實就很像google在做的事情。我們利用我們剛剛觀察過的素材做一個組合,然後再做一個延伸,建立了某種形象之後,再把它放進去我們的故事裡面。
角色會牽起小說家的手,引導寫出自己的故事
角色對於小說來講,它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要素,但村上他有說,他說「比起有趣而不可預測的角色,角色能夠把故事帶往哪裡更重要。」因為這個不是只有人寫角色,寫到後來就是角色寫故事了。角色一旦立體之後,人對角色的共感就會出現。那為什麼會說不是人寫角色,而是角色會寫故事呢?是因爲到了後期之後,我們對於這個角色已經開始有同理心、開始有共感,因此我們可以藉由這個角色的故事發展,慢慢地把故事往下延伸下去。
要提到角色的話,我想我們在這邊就要提到兩個作家,一個是英國作家-毛姆,一個是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為什麼要提到這兩個人,是因為他們兩位應該都是村上春樹最喜歡的作家,因為他們出現在小說裡面的頻率還蠻高的。毛姆曾經講過一句話,他說,他怎麼樣建構角色呢?就是他會挑選現實生活中的人,依照他們的性格所揭示的樣貌,把他們放在喜劇或是悲劇當中。那杜斯妥也夫斯基,他大概沒有辦法有這樣的一個訪談的過程,他一生都還蠻潦倒的,但是我們可以從他寫的書當中一窺堂奧。
小說家如何建構角色?以毛姆、杜斯妥也夫斯基為例
我舉的例子就是,他(村上)在這本書(《身為職業小說家》)有提到的《附魔者》,那《附魔者》當中的確有很多有趣的人物出現,光是第一章就有好幾個人物。我這邊舉個例子,看他(杜斯妥也夫斯基)怎麼塑造這個角色,就是他開篇有一個人,這個人他自命不凡,也就是認為全世界都在注視他,那杜斯妥也夫斯基並沒有用很特殊的形容詞來形容這個人,他只用了兩句話就終結了這一個人的性格。第一個是說,這個人他認為自己是一個被監視的人;第二個,他覺得這個人,他認為自己是一個被放逐的人。那什麼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特質,就是自我中心,自己覺得重要到會被監視、自己覺得重要到會被大家排擠繼而放逐。那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敏銳的觀察,也就是平常收集的素材夠多,你才能去建構出一個自視甚高但是不被大家接受的人。在他小說裡面還有這種很精煉的筆法,如果有機會的話,雖然杜氏的書非常得厚,但是我很建議大家去看看。
心理師如何建構角色?
關於角色,在心理師的立場來看,我覺得我自己就比村上幸福很多了,因為我不需要特地走上街頭,或是不需要大量的社交場景,這些故事就會自動地進入了我的生命。我的故事其實會接觸到各種人、各式各樣的故事,真的什麼故事都有,甚至還有一些撰寫腳本的朋友,或是工作人員會來找我田調,當然我想田調的,應該都是我的工作經驗。那我的著作《人生障礙俱樂部》其實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根據這些故事寫成的,那當然它的人物性格跟背景都經過重塑。我認為,事件跟心境才是故事當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所以對於喜歡故事的人來講,我的工作其實很幸福,但如果只是為了謀生的話,我的工作就比較痛苦一點點,所以喜不喜歡聽故事,某個程度上決定了一個心理師的工作品質。
個案概念化(concepturalization)
那當我們要觀察人,進階到認識人的時候就會做一件事情,叫做個案概念化,英文叫concepturalization。什麼叫做個案概念化呢?就是去認識、去透視這一個人。透過這個步驟,我們會讓一個人從2D變成3D,那要怎麼樣推動這個步驟?就是同理心。所以當我們進行個案概念化的時候,它更深層的是,我們要培養同理心的一個訓練。
個案概念化的過程就是,不是只有表象,更要推敲他的內心。所以它的重要過程就是,我們會開始去了解,進來的這一個人,他的問題到底是什麼?因為當案主進來的時候,他提出的問題有可能不是他最重要的那個核心,然後還有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然後就給他治療建議。如果換成問句的話,就是我們必須要搞懂以下幾個問句,就是他到底在意什麼?他為什麼要過來?然後事實是跟他說的一樣嗎?他的家庭對他造成什麼影響?他的想法怎麼來了?他經歷的這一切,對他造成什麼困擾?
我覺得這件事情迷人的地方就在於,其實整件事情都像倒敘法,那我們就像是一個觀眾,必須要從他講話的蛛絲馬跡,然後去推測出,他到底發生了這個事情的原因是什麼,一步一步地往回推,把這個人的形象慢慢建構出來。也就是運用到剛剛前面講的,組合一個人,然後連結他之前的經驗,最後經過田調,就是問他。所以這三件事情,就是從理解人到認識人,把角色立體起來的一個方式,組合、連結、田調。
村上春樹建構的角色-東尼瀧谷、家福
那在村上的書本當中,有沒有類似的案例可以推敲?因為他的角色實在太多了。但是,有兩個角色常常被拿出來討論,一個就是東尼瀧谷,我們剛剛聽到的,然後一個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上面的第一個故事<Drive My Car>的家福。這兩個故事有個共通點,那共通點叫做西島秀俊,為什麼西島秀俊會是它們兩個結集呢?是因為他在第一部電影《東尼瀧谷》裡面擔任旁白,然後在第二部電影《Drive My Car》當男主角,而且他還拿下日本奧斯卡的最佳男主角。當然重點不是只有他,第二個交集就是他們都是喪偶的角色,但是,如果只是喪偶而已,建構出來的角色就會很單一,但村上他用了另外一種方式去建構這兩個不同喪偶的心境。
《東尼瀧谷》裡的東尼瀧谷
對我來講,我對東尼瀧谷這個角色會更有感覺,不是因為我花了大概兩個小時去查他的過往,而是因為他跟我其中一個案主還蠻像的。東尼瀧谷本身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寫孤獨其實可以寫得很平板,也可以寫得很有深度。更深一層的是,你會發現很多孤獨的人,大概分成兩種,一個是天生孤獨,就是所謂的孤僻型人格,英文叫做schizoid personality。那這種人,他享受孤獨,爲什麼?因爲他會認為,周圍的一切都是雜訊,會干擾他的思考,所以很多人會喜歡離群索居,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東尼瀧谷我認為,他建構這個角色比較傾向第二種,就是因為他害怕失去,本身跟人的社交連結性不強,但是還是渴望社交。但是因為很害怕失去,所以自己一個人可能會更幸福一點點。那這個角色走到後來,遇到他的妻子,遇到妻子之後,他短短地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幸福,但是因為其實後面的一些狀況,讓他又開始再度失去這個人,然後讓他變得更孤獨。
所以我想這兩篇講的都是失落,那東尼瀧谷的失落會遠比家福的失落,還要來得慘,是因為他曾經想要擁有,但是他不敢,所以他選擇失去。但等他意外地擁有了之後,又再度地經歷失去,他就回不去原本那個單純、什麼都不想擁有的狀態,所以這當中是有創傷存在。那這樣的案主,其實在我的個案裡面比較多。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裡的家福
那家福他的失落是在於,妻子一樣過世,但是妻子外遇的原因他始終不知道。他很想去了解,到底為什麼會有這件事情,所以他是揣懷著一個秘密的感受,在活下去的。這個失落是,他可能永遠都不知道答案,但是在小說的結尾,我們會發現,答案可能已經不太重要,重要是你們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
對於失落的描寫,我想村上在這個部分,他寫得是非常細密的。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其實都可以去看整本書,因為裡面的幾篇故事講得都是失落。男人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在失落女人,這當中我認為,心理的轉折其實跟我們一般談到的,好像只是因為喪偶這件事情是不太一樣的,它是具有一些深度的。那我想角色的建構能夠成立,就是在於這些深度,我們對這些情感的理解當中造成的。
同理心(empathy)的訓練
那如果我們要進入臨床情境,該怎麼進行個案概念化?我想,一般人不需要對我們眼前的人,做到這麼透徹的分析,但是我們可以做一步,我們剛剛有提到的,叫做同理心的訓練。這個訓練聽起來好像很制式化,甚至市面上很多這樣的課程,但對我來講,它很簡單,要培養一個人的同理心,其實最重要的要素就是,你能不能感受別人的情緒而已。同理心為什麼會跑出來?同理心的英文叫empathy,某個程度上就是感同身受的意思,也就是我要先感受對方的情緒,我不一定要跟你經歷同樣的事件。像是我的妻子活得好好的,但是坐我對面的是一個喪偶的人,就是他們同樣都是因為失去,失去重要的親人、失去重要的事物。對我來講,我也可以因為感受到他的悲傷,悲傷本身代表是失落,所以我也去從我的大腦去找出各種,跟失落有關係的經驗,來跟他做個對照跟對比,進而連結他的經驗。
所以當我們要同理一個人的狀況的時候,不一定要經歷一樣的事件,但經歷一樣的情緒轉折,這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所以當你要跟對方經歷一樣的轉折,首先就得先辨識出對方的情緒,到底是什麼?藉由情緒的共感,然後連結成心情的共感、心境的共感,然後再進入他的世界,跟他的事件裡面。我想,我們對待一個角色也是如此,當我們要建構一個角色的內涵的時候,必須要能夠標定他對某一個事件的情緒是什麼?他對於這個世界的反應是什麼?那我是不是有類似的反應。
就算可能錯誤理解人,也比不去理解人來得好
所以我想,村上應該是把他生活當中很重要的情感共鳴,放進了角色裡面,用同理的方式去建構一個角色的深度,才能讓角色帶著自己走。那有沒有可能,我們理解的是錯的?我們用我們很直觀的方式、用我們自己的判斷,然後收集了自己的訊息,但是卻錯誤地理解了一個人?當然有可能,這個是我在會談室常常發生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治療關係某個程度上不可能一直維持著友好。在我職業初期的時候,我更是常常犯這種錯誤,錯誤地去理解了一個人,但我認為,有去理解都比沒有理解來得好。你把你的視覺打開、把你的聽覺打開,認真地去認識一個人,都比你不去認識一個人來得好。你去試著理解這個世界,都比這個世界丟給你訊息,你麻木地去接收來得好。
所以我覺得,寫小說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怕嘗試,試著去感受、試著去建構,哪怕你第一篇寫出來,第二篇寫出來,無法引發共鳴,但是你可以從中更深入地去了解,從反饋中去瞭解,原來這個角色應該怎麼走,可能更符合他原來的路徑。
嘗試錯誤的第一步,是習得情緒共感的開端
那我想,這個錯誤嘗試的過程當中,不管是我們去寫小說或者去做心理治療,做什麼事情都是一樣。先敢去嘗試,錯誤的第一步都沒有關係,因為錯誤會把你帶到更好的位置去。所以我想,不管是做任何的事情,認識這個世界,我覺得應該都是一個重要的步驟。最後想跟大家講,情緒與心境的共感,不是拿來建構角色而已,它也是認識人最重要的一個根基。能夠好好地認識人,才能創造出一場有療癒功能的對談,或是一篇能夠引發共鳴的故事。因為情緒跟經驗,始終才是人跟人直接連結的根基。
所以我想,在這個過程當中,如果我們可以讓一個人變得立體,最重要的方式是,收集夠多的資料,從情緒著手,把自己的經驗放進去。那自己的經驗如果不夠怎麼辦?我們聽、我們看、去認識更多的人,就像村上講的,你不一定要跟那個人深交或理解,但是你得先開啟這個步驟才可以。由此,我們才能收集更多的角色,連結更多的情節,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
Part III:故事
現在要進入我們的第三單元-故事,在這個單元,我們要提一些稍微嚴肅一點的事情,也就是我們的故事怎麼影響人?在我們建構了角色,收集了資料,建立了情節、組織的脈絡,然後之後讓它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之後,我們要怎麼聆聽這個故事,我們要怎麼把這個故事傳達給大家?
「故事」呼應現實社會,也是聯繫人與人內心的東西
我想故事的力量,在這個單元裡面,它會顯示出它的重要性。村上春樹對於故事,其實在很多的訪談以及書本當中都有提到,那在這本書的第10回,叫做<為誰而寫>當中,他有說到「因為我們內心擁有共通的故事,是以『小說式』的方式聯繫著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根部互相聯繫著的東西。現實社會的現實與故事的現實,在人的精神當中是相通的。故事本身就是以現實的隱喻去存在的,所以為了追上我們的現實,我們在內心會放新的隱喻系統。」這句話聽起來有一點點朦朧,但是如果我們把所謂的故事,轉換成剛剛前面講的信念,也就是,現實生活中的事件跟我們心中的信念是不是一致。那我們的信念能不能追上我們的現實,我們要怎麼去更新?那虛擬的故事怎麼樣又傳達它的信念,跟我們的信念連接在一起,我想就是一個重要的事情。簡而言之,就是你的作品能不能擊中讀者的心,我想應該就是類似這樣的意思。
用「故事」進行正常化/常態化(normalize)
但是,如果換成心理學或是臨床現場的話,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況?其實,某個程度上,我們在做治療的時候,到了中後期,我們會拿其他人的故事來跟案主的歷史做一個對照。對他來講,這是一個突破盲點的方式,心理學上有一個名詞叫做normalize,就是所謂的正常化或是常態化。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如果有一個人,他不斷地講述自己的遭遇有多悲慘、有多難過,他認為,他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失落。這個時候,我們就會試圖拿其他人的案例、其他人故事來做一個對照。不能淪為大家來比慘,而是能夠做到,我可以理解你的狀態,但你的狀態並不是唯一糟糕的。其他人也很糟,但並不代表你不能這樣做,而是其他人會用什麼樣的一個方式來因應這個問題,那你也可以參考看看。
對案主來講,很多時候他們的療癒是從,原來我不孤單、原來這樣是正常的、原來這個狀況是可以哭的、原來這個場合是允許悲傷的。那我想,藉由這樣的一個故事,他們可以得到很大的療癒,那是因為那是其他人經驗的集結。對我來講,以其他人的案例或是經驗來打動另外一個案主,甚至動搖他內心一些比較堅固的信念,我覺得是可行的。
用「故事」進行信念催眠
這個是應用在好的方面,但是運用在糟糕的方面就不太好了,也就是所謂的地下鐵事件。地下鐵事件,它本身的案主叫麻原彰晃,台灣其實也有發生過很多宗教詐騙的一個境況,然後有時候受害者到我這邊來,做心理治療的。與其講宗教詐騙,我會把它改成另外一個詞,叫做「信念催眠」。信念催眠的意思就是,你的教主跟你講了一個故事,你接受這個故事,然後這個故事的影響力比那個教主還要來得大,之後我們就會全盤接受他的指令。
對我來講,將故事照單全收這件事情,是一個有點恐怖的事情,因為它就是一個單調的複印了,那下場就會跟地下鐵事件一樣。那很多人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些人都是高社經地位,腦袋都有一定的容量,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想要去聽信這些話,然後做出一些恐怖極端的事情。
Milgram(米爾格倫實驗)
其實很簡單,它可以追溯到心理學的某一個實驗-權威服從。那權威服從的一個事件,叫Milgram(米爾格倫實驗)。它的設計很簡單,就是隔著一個玻璃帷幕、一個單面鏡,單面鏡的對面坐著一個你看不到的人,他手上正承受著電擊的風險。受試者本人就要接收各種的指令,當主事者跟受試者講說,來、你來按那個電壓的伏特的時候,我們會去測試一下,他大概到第幾伏特的時候,他就會停止,因為會傳來對方的叫聲。那一般來講,我們都會假設人是有良心的,所以可能在第2、第3個階段,他就會收手了。其實並沒有,甚至到第10個階段,在掙扎的過程當中,他還是決定按下電擊鈕。
圖說:米爾格倫實驗(英語:Milgram experiment),又稱權力服從研究(Obedience to Authority Study)
這件事情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我們會在這情況下還選擇去電擊對方?那我想這件事情跟麻原彰晃事件,以及希特勒有著若干的相似之處,就是,因為因人而異,本身的人格特質就會有一點影響。很多人在進入宗教體系的情況的時候,是帶著傷痛,或是某些脆弱性進去的,並不是說他懦弱,而是他需要有一些東西被安撫。所以當這些語言可以安撫他的時候,第一步就成立了,那第二個就是,你不會是主要的負責人,你不會這個行動、整個事件的負責人,負責人是上面的人,所以大家可以很清楚在紐倫堡大審的時候,有一些納粹他之所以會對自己的言行翻供,就是因為他覺得他是一個被指使的人。被支配的人這件事情,可以讓我們脫逃一些權力上的究責。
地下鐵事件(沙林毒氣事件)
對於那些施暴的人來講,如果上面有一個人支持他的話,那他自然他的愧疚感就會輕一點點。那這個實驗本身也是一樣,去放沙林毒氣的人也是一樣,因為他們都是一個被指使的人,這些人為什麼會甘願被指使,讓那些信念進入他的腦中呢?很簡單,因為他們太累了,他們認為,思考實在太辛苦了,只要進去某個框架裡面,不用太費力氣去挑戰,人通常都會服從。所以,當一個教義,它提供的是一個狹窄的空間,提供一個簡單又明確的概念,喜歡的我們就加進來,看不順眼的我們就剔除。用一個很簡單的加減法,讓人消失或納進來,他們就會放棄思考,為什麼?因為在很累的過程當中,我們需要舒服的感受,所以某個程度上,當你第一步被支持、被理解了,它又提供你一個不太需要思考的情境,這個教又是一個順應流勢的,符合現代的故事,它可能反社會、反貧富差距,可能類似這樣的概念再提供下去的時候,我們人很自然而然就會接受這些教義。等到我們一旦接受這些事情之後,那後面的行為就會變成是一個可被操弄的行為。那最後就是當我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因為是大家一起做,團體一起做,所以它有一個分散風險的可能。在這個情況下,一個暴行它就會必然產生了。
圖說:東京沙林毒氣事件主使人-奧姆真理教主麻原彰晃
推翻信念的可能性
那其實在很多場研討會裡面,我們都會提到,要怎麼樣才能去抵抗這件事情?其實我個人是比較悲觀的,我覺得,一旦進入這個場域之後,你就很難抵抗了,因為你還有一個東西,叫從眾的壓力。當大家都這樣做的時候,你會危及的不只是你的信念,還有你的人際關係以及被排擠的感受。所以,當你進入一個團體之後,你已經不太能提出異議了,重點的分水嶺都是在進入團體之前,你能不能有一點點遲疑、能不能有一點點批判性思考,也就是,如果事情不是這樣呢?如果他講的跟我想的不一樣呢?這樣的一個問號出來的話,我想才會去推翻一個故事、推翻一個信念。
但相對地,當我們要提供的一個故事給案主,當我們要提供一個治療經驗給案主,提供故事給讀者的時候,我們是不是也要注意到,我們給了某一種框架,讓我們的讀者跟案主失去了某一些想像的空間,進而全盤接收我們的想法?在我的督導經驗當中,這件事情是很嚴重的,因為我們會定期接受督導,所以我們的治療紀錄都會給老師看,要誠實地寫出來,知道自己的盲點在哪邊。所以,當我們傳述的概念跟想法、信念過於單一,而且直白的話,教授會直接推翻你的做法。
肯證偏誤(Confirm bios)
對我們來講,我們都是保持開放,讓案主自己去思考,為什麼要讓他自己去思考?就是為了要避免犯一種錯誤,雖然我們一直知道Confirm bios,就是所謂的肯證偏誤。當我們只支持一個信念的時候,我們會拚了命地去找支持這個信念的證據,而不會去找推翻它的證據。這件事情對於傳達事物跟信念來講,它是非常恐怖事情,因為它是單向、一個箭頭的事情,而不是雙向的事情。所以不論是做治療或是寫小說,傳達故事,我覺得,去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想是非常重要的。
放棄控制自我,就會被信念控制
在村上的書單裡面,其實他在《地下鐵事件I》,後面的後記,就是<沒有指標的惡夢>,這一篇我很歡迎大家去看一看。他有提到一句話,就是大家的一個疑問,這邊說給大家聽,也就是說,針對那些施暴的信徒,大家會想,這些忠實的信徒們主動捨棄了自由、捨棄財產、捨棄家庭、捨棄世俗的價值判斷基準。如果是正常的市民,看到他們做這些事情,你會覺得怎麼會這麼傻,但相反地,對教徒來說,那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因為一旦把自己交給誰之後,就不必一一去思考,也不必控制自我。所以控制自我這件事情,對於現代人來講是一個很重要的課題。很多時候我們都會想放棄,都會想放空,當你想放空的時候,那些想法趁隙而入,那就會很好地控制了你,某程度上就跟異形是一樣的,這件事情是真的,像我們想得這麼嚴重嗎?
但信念可以被判斷,你也可以決定如何接待
我想也倒不一定,因為訊息本身,我認為是中性的,你怎麼接待這個訊息、怎麼接收這個訊息才是重點。在《地下鐵事件II》,它的後記有一場跟河合隼雄的對談,這位心理學家講了一個我覺得還不錯的概念,就是人們怎麼解讀訊息,其實決定了你自己的未來,就像他會舉一個例子,就是像鐵人28號,這一個像超人一樣的故事。孩子都會很崇拜超人這件事情,他欣賞他的超能力、拯救世界,但他不會傻到站在窗口從28樓跳下去,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飛。所以在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知道,我們喜歡的是它的信念、它帶來的精神,但是超越物理上的做法,連孩子都可以判斷,不會隨便去跳樓。他知道,他做披風往下跳,一定會死掉,因為他可能在家裡就已經試過。
所以當我們要,把所有的錯都歸因於信念灌在我們腦中,而我們無法自控的時候,這件事情是不能成立的。我們最起碼,都還有篩選信念,以及怎麼樣去解讀信念的能力,只是看我們想要怎麼做而已。
沒有框架(精神牢籠)就無法忍受
所以,村上在2008年的時候,在接受每日新聞的採訪的時候,他說了一段話,他說「我認為當今最可怕的,就是由特定的主義、主張造成那種類似精神牢籠的東西,但是很多人需要這樣的框架,沒有了就無法忍受。那真理教就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但是,除此之外,它還有各種、各式各樣的框架,人一旦進去之後可能就出不來了。」所以,他認為,好的物語就是好的故事,可以拓展跟加深人的心靈。有了這樣的心靈之後,我們就不會甘願地進去,那個狹窄的牢籠裡面,也就是,我們可以提供的是更多的信念、更寬闊的信念跟想法,把這些人從比較狹隘的心靈當中拉出來,進入那樣的世界。
這個很符合心理治療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當他的信念開始扭曲的時候,我們必須要讓他看到另外的世界,所以我們的故事需要更寬闊的要素,需要能夠更中肯的一些證據,讓他知道這個世界長這個樣子。
脫離框架的方法-(1)批判性思考
那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人一旦遇到這個狀況,我們應該怎麼辦?剛剛有提到,其實我們要怎麼自我訓練,第一個就是保持批判性的思考。批判性思考來自於一個字眼就是「懷疑論」,對任何事情都保持懷疑,你支持或不支持都要保持懷疑,並不是一定往負向地走,而是如果呢?我覺得what if這個字很重要。寫小說也是一樣,我們寫到某一個情節的時候,那如果不是這樣發展呢?如果順著另外一個方向發展,會怎麼樣?我覺得這個是,開拓我們思考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在講普通心理學的課的時候,醫學系的孩子其實都很喜歡思考,所以更喜歡挑戰,他們勇於挑戰。每次提到一個問題的時候,我都會往反面想,如果不是這樣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認為,這樣子的思考、引導方式,比順著講還要有用,會引出很多很有趣的想法。
脫離框架的方法-(2)What Happened to You?
第二個就是,當我們坐在一個人對面的時候,我們要怎麽問出一段故事?那很多人看到一個人心情不好,他都會講一句話,就是「你還好吧?Are you OK?」那其實我覺得,「你還好吧?」是一個,我們常常講,但是用處不大的話,因為對方都會講還好,不然就點點頭。
最近我從一本書上得到靈感,就是歐普拉跟另外一個培理博士合寫的,他們的那個書名叫做《你發生過什麼事?What Happened to You?》。那我覺得這句話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不問「你還好吧?」,而是直接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把故事原原本本地問出來。
當我們問出故事,然後也嘗試給出故事的時候,我們同時也要注意一下,我們是不是也給出了某一些框架,也就是所謂的建議。我們在安慰一個人的時候,給出建議的時候,那就包含了我們自己的價值觀了。所以我覺得,在認識這個世界、理解這個世界的時候,同時也要去同理對方的心境,因為對方的情況可能跟我們的框架有點不太一樣。所以我想,它會拉到一個更寬容的角度,就是我們不一定要給我們自己框架的東西,而是在他的想像當中,我們可以給他什麼樣的東西。所以,這個進一步的,要去理解對方的一個狀態,我們才有可能給出更中肯的一些建議。
超過「故事」本身的力量
那故事本身的力量其實可能遠遠超過我們自己想的,因為它代表的是一種信念跟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但是,我相信故事本身也是一個療癒的形式,我一直都認為,不管在心理學,或是寫小說,一則好的故事就像一張很好的照片,或是一首很好的短詩一樣,你看了之後會有畫面,這個畫面會勾起某一些很遙遠的回憶,或是你的經驗,已經超越這個本身給的力量,而是深入到你的記憶裡面去。那你會去重新反思,那個時候的你跟現在的你,到底有什麼差別?那個時候的你跟現在的你,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是我們可以反思的一個深度。那我想,經過有用的反思,或是經過一個有立體效果的反思,才能夠拓展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跟深度。
所以從觀察、角色到故事,這一連串不只是寫小說的過程,不只是心理治療的過程,更是我們很好地去理解人類、理解這個世界的過程。但是藉由這本書,藉由這一場跟村上春樹的虛擬對談,我覺得我們可以,用一個稍微不一樣的角度去思考一下,我們怎麼理解這個世界的。或許,對我來說,這樣理解世界的方式是站在心理學上的,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也有你去認識世界的方式,那這個方式我們就可以來參考一下。那認識世界沒有特定的規則,但是前提就是,你要對這個世界有興趣才可以。
希望這堂課或多或少可以勾起大家對書本、對心理學,甚至對這個世界的興趣。今天的課程到這個地方,很謝謝大家的聆聽,我是劉仲彬,臨床心理師,希望有機會再見,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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