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听故事】第三弹丨小说家是一种读人的功夫,临床心理师看《身为职业小说家》
撰文 劉仲彬 撰稿/林綺雯 整理哈罗~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临床心理师刘仲彬。我们今天要读这本书,叫做《身为职业小说家》,作者是村上春树,那我想这个名字大家应该不陌生。我自己也是村上的书迷,但是远远称不上专家,所以可以受邀讲这堂课,其实我是有点受宠若惊。为什麽呢?因为我本身是临床心理师,我的粉专就在经营故事,大家应该会想一个做心理治疗的家伙,为什麽可以过来讲这本书?我想我们的交集应该就是两个字,这两个字叫「故事」。
那什麽叫故事呢?从村上的角度来看,它可能超越了故事这个想法,它代表的可能是想法的脉络,甚至昇华成信念、价值观的集结,甚至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我们都可以把它当成故事。小说家写故事,但是你听的是故事,所以某个程度上,我们就像站在对岸看着彼此一样,这个情况就有点像,地下铁事件之後,村上春树跟心理学家河合隼雄他们的对谈是一样的。我想很多人都会想知道,怎麽把故事写好,但是不管是写故事,或是心理治疗,我们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观察人。透过观察人的过程当中进而认识人,然後理解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是化成文字,一个是生出解方。
关於《身为职业小说家》
《身为职业小说家》这本书,我想跟一般的工具书不太一样,这本书充满村上春树的风格。就是呢,他不讲任何的步骤,他讲的是心法,也就是观念跟经验的分享。我想,虽然没有所谓的、明确SOP,但是整本书却有一套,对於故事成立的优先顺序。整本书有12章,那我试着抽出其中几章,把它组织成一个故事成立的顺序,跟大家分享。在我的观察当中,要写好一个故事,通常需要3个条件。第1个就是观察,第2个就是角色,第3个就是故事本身,因此接下来这3个单元会分别以这3个要素去成立。所以第1个单元讲的是观察,第2个单元讲的是角色,第3个单元讲的是故事,所以接下来的3个单元就会这3个要素来分配。
Part I:观察
我们第一单元叫做观察,所谓的观察是什麽呢?依照村上春树在这本书的第5章<那麽写什麽好呢>当中,他有提到,为什麽观察是写小说的一个起手式呢?他说到的是,「要先读书、读很多书,不管好书坏书都读,让故事通过身体,然後再观察。仔细地观察、深入思考,但不需要先下结论,而且远远不到下结论的时候,因为重点不是做出结论,而是把各种事物的模样当成原料或素材,以接近现状的方式鲜明地储存起来,为自己搭造一间素材储物间。」其实这个概念跟我们在做心理治疗当中的起手也很像,在我们观察的同时,其实有个方式也是跟观察一样的形式,叫做「倾听」。
其实我认为,在心理治疗当中「倾听」是一个最难的阶段。为什麽呢?因为当我们试着去倾听一个人的心事的时候,大家可以测试一下,你要完全张开耳朵,把嘴巴闭上,然後不带任何情感跟价值观地去聆听,大概大家3分钟就受不了。为什麽?因为你不是睡着,就是想要急着反驳了。为什麽呢?因为各种讯息进来我们的大脑之後,我们大脑会自动分类,配上任何的价值观,配上我们的判断基准,得出我们的结论。但这个时候就失去倾听本身的意义了,因为被倾听者他本身只是想透漏讯息而已。
第一步:不带任何评判,全盘接收讯息
这跟观察的道理是一样的,最难的第一步就是不带任何的评判,把所有的素材吸收进来,在我们的大脑里面完全地储存起来。这件事情之所以困难,是因为我们必须要先抛掉我们的固有价值观才可以。所以在我们要认识一个人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要先把讯息全盘地接收进来才可以。这个不论是做心理治疗、社交甚至写小说,都是一个重要的基础。所以呢?听,但是不急着回应,打开我们的感官讯息,任何一个通道都行,但是不急着回应,我想应该是,所有在认识这个世界的成立要素当中,最重要的第一个步骤。
那第二个就是,这些素材的储物间,它就会成为一个细节的收藏,是写小说的重要宝藏。而且他强调的是,不一定要强记下来,或者使用笔记本,因为日後会留下来的,其实都是重要的细节。为什麽会这样说呢?这跟我们的记忆的法则有点关系,跟我们记忆的顺序有关。那跟记忆相关的概念,我稍後会再解释给大家听,它会放在我们的第二阶段。所以,在这堂课的第一阶段,我们会先援引一些村上春树的原话,接下来我会把它跟临床现场做一个连结。
临床心理师的观察训练-团体治疗最外圈当观察员
刚刚提到临床现场就是,为什麽「观察」是写小说,也是做心理治疗的最重要的步骤呢?因为10多年前,当我是个研究生的时候,我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在团体治疗的最外圈开始当观察员。那个时候因为身分的关系,是最嫩的那一位,所以我们不能到现场,我们只能透过所谓的监视器,远端地去看,这些案主的肢体语言,所以所有的观察都是从肢体语言开始的。那时候我们甚至听不到他的语气、语速、情绪,全部都是只能用肢体语言来判断他在当下的状况,以及整个团体的流动。老师希望这个地方,我们可以练第一个基本工,就是先屏除这些过多的讯息,而单纯以肢体语言来建构一个人,这之後也造就了我去训练学生的一种方式,这个稍後也会跟大家谈。
小说家读大量的书,临床心理师读大量病例
所以呢,刚刚前面提到,如果要认识世界,要从认识人开始;认识人开始,就要从观察开始。所以不管是当小说家或是心理师,这个都是最重要的一个马步。刚刚前面村上提到的是,他希望我们读大量的书,因为我们可能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认识这个世界,我们就必须从各种书去认识。书是一个好东西,为什麽?因为它代表了各个国家、各种价值观的集结。我们可以用几页的时间就通盘地去了解一场文化、一段仪式,甚至是一个国家的历史。那如果是心理师的话,他是做什麽事情?对我来讲,就是阅读大量的病例,阅读大量的对话,阅读大量的治疗案例,不管是从病人身上、从家人身上,甚至从过往的历史身上,我们都可以收集。
第二步:搭建素材储物间,也可以称之为田野调查
因此,在观察这件事情上面,我想不是单纯地只有放开你的感官,然後让讯息进来。好的小说家除了做这件事情之外,他会做第二件事情,这件事情村上没有谈到,但是我想是接下来必然的步骤,叫做「田调」,也就是田野调查。所以当我们看了之後,我们要试着问对方,当然我们不会没事走到路上,就去把一个人抓过来问他的历史,这个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我想当你对一个特定的主题有兴趣,等你开始想要入手某一个小说的主题与素材的时候,旁敲侧击一定是我们接下来可以做的事情。
临床心理师的田调场域-会谈室
那对我来讲,我之所以幸运,是因为我对面坐的就是一般的临床案主,他不得不开口跟我讲他的事情,所以这个地方我就省了一个田调的步骤。我会怎麽问呢?其实我会先从他的人生开始问,他人生大概就可以分成三个顺序,就是他的早期/幼年经验、他的学业经验、他的工作经验,以这三个part来问。
那一般人可能就会问,欸你学校过得怎麽样?阿然後你的家庭怎麽样?你的工作怎麽样?但对我来说,那个不是我切入核心的方式。如果是学生的话,我会直接问他两件事情,就是你最讨厌的科目是哪一科,然後你有没有喜欢谁。通常这两个东西会引起学生大量的兴趣,你从讨厌哪一科就可以,相对问他喜欢哪一科,就可以把他的兴趣引出来。他喜欢谁呢?可以把他的社交关系引出来。
一般人的田调场域-日常生活
所以我想,在观察一个人,甚至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问题的切入方式也是当中的、其中一个技巧。其实,从询问一个人开始,我们可以从他的语速、语气以及肢体语言,以及情绪表现,去建构对这个人的印象。当然它不会一次完成,所以我们的观察不会只有片面而已。如果你真的很想要收集这些素材的话,那应该是花大量时间去做这个事情。
那我想,只要你在日常当中可以留心的话,重要的细节一定会留下。刚刚有提到,为什麽可以不用依靠笔记本就把这些讯息留下来呢?那是因为我们的大脑有一套很自然的过滤系统。一般来讲,我们的记忆建构过程,就是所谓的感觉记忆、工作记忆,然後长期记忆,是这三个步骤。
为什麽不用把观察到的细节,用笔记本记录下来?
感觉记忆就是我们眼前、我们耳中、我们闻到,任何讯息进来的第一个步骤。如果它是一个有用,甚至是一个深刻的讯息,它就会进入到所谓的工作记忆,也就是短期记忆。那要怎麽样才能让它变成长期记录呢?很简单,让它跟你心中的回忆勾起来就可以了。因此我认为,它大概是一个反过来的过程,任何可以跟你脑中有长期记忆勾串的一些讯息,一定都是勾起你回忆的某一些讯息。也就是,当我们吸收到某些故事的时候,它可能会跟你认识的某个人很像、跟你经验的某些事情很像,我想这件事情不需要用笔记本,你就可以用你的大脑把它记下来。
那当然对我来讲,我的职业属性是需要把每一个人的病例记下来的,但对我来讲,我记录的是事件,特殊的心境倒不用靠那些纸笔,而是它会跟我的记忆紧紧地勾在一起,等我需要用它的时候,它就会自然从我脑中跑出来。所以我想,当我们有重要的讯息要进来的时候,不妨让它跟你的长期记忆,或是跟你的经验勾在一起,或许对你而言,它会是一个不错的记忆方式,你也可以慢慢地搭造一间属於自己的素材储物间。
村上春树的素材储物间-(1)把好友的名字当成小说人名
那在村上的书,或是他的作品当中,有没有哪几个部份可以充分地展现他素材储物间的功能?我这边要举几个例子,可以从他的作品的各个面向来谈,如果大家对他的早期书有点印象的时候,你都可以知道,在很早期的时候,他的主角是没有名字的,他都是用我(ぼく/boku)这样的一个形容词来说这个故事。
-插图:安西水丸
因为早期都是把他的早年经验带进去,所以基本上也不需要写特定的名字,但到了某一个时期之後,他的主角开始有名字,叫渡边。渡边,我想很多人,甚至是我,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渡边是谁?为什麽要特别取这个名字?我觉得就是跟台湾的姓陈的、姓林的,大概是一样的意思,就是普遍出现的大姓。但是并不是,渡边是他的好朋友,安西水丸的本名。渡边出现在哪些地方呢?这太多了,我想,《挪威的森林》大概是大家最熟悉的。他有另外一个蛮好玩的命名,就是在他的短篇里面,叫做《双胞胎与沉默的陆地》,我很喜欢的那一篇。那一篇有趣的地方是,因为他的妹妹交了一个男朋友,那他对这个男朋友其实还蛮不爽的,还会嘲笑他讲笑话的功能,那这个男朋友也叫渡边,所以不一定是他本人,也有可能是他特定的某一个主角。总之,他的取代性还蛮强的。
村上春树的素材储物间-(2)把曲子当成书名
那第二个就是除了角色的名字之外,就是书名,那就是《国境之南、太阳之西》。那一开始为什麽它会叫国境之南,是因为,我记得是书里面的主角,听了里面的某首歌,就是<South Of The Border>,他认为是Nat King Cole,就是纳金高的声音。那後来才发现,其实应该不是纳金高,因为被众多的爵士乐迷抨击,他没有做好功课,所以他在《爵士群像》里面就做出了一个修正。
-插图<South Of The Border>
那真正的原唱应该是Gene Autry,他把这首歌听成纳金高的声线,其实我听过原唱,我发现两个人的声线,其实蛮像的。但是,把曲子当成书名的话,这倒不是第一次,因为在他2014年的作品,就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本书里面,第一篇<Drive My Car>就是The Beatles的曲子,在《Rubber Soul》的专辑里面。那<Yesterday>也是The Beatles的,我想以歌名当作书名,大概他一直以来都类似有习惯的动作。那当然《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本身也是向海明威的那个名着致敬的。
村上春树的素材储物间-(3)书中的地标
那第三个就是书中的地标,大概也是他的素材间的众多的一环,其中最有名的应该就是海豚饭店。那真的还有人去札幌,找了海豚饭店这个地方。事实上是完全找不到这个地方,还有人说:有!我本人也找了很久,也找不到。
有一些书迷跟乐迷是双重的粉丝,在重叠出来之後,发现有可能他是跟一部电影致敬。就是,台湾翻成《纽西兰地震记Green Dolphin Street》,也就是绿豚街,那绿豚街是里面的,他们要逃难的一个船的名称。
这首歌的主题曲叫<OnGreen Dolphin Street>非常有名,因为被众多乐手翻唱,Miles Davis,然後John Coltrane,以及Bill Evans这些,都是村上喜欢的乐手。那是不是因为这样,就造就出海豚饭店呢?这个名称不得而知,但是相信当中应该是有关联的。
村上春树的素材储物间-(4)参照现实的原型
第四个就是,他书中的人物也会参照某一些现实的原型,像1Q84里面「先驱」教主,我想他就很大部分地参照了麻原彰晃这号人物。我想村上跟麻原彰晃的渊源是非常深的,从地下铁事件I到II,以及他到2008年都不断地在探讨这件事情,所以我们会在第3个单元-故事,再继续探讨到麻原彰晃这号人物。
再来就是,另外一个人物,大家应该也很熟悉,叫做东尼泷谷。这家伙也花了我非常多的时间,为什麽呢?因为他在《村上T》里面有提到,他是在毛伊岛买了一件,不到一块钱美金的价钱,买了一件T恤,上面就有东尼泷谷。那这家伙为什麽花了我很多时间?是因为村上春树写了一句话,就是他有要参选众议员,但似乎落选了。那为了这句话,我还特别去找了一下,夏威夷的众议院公报,它在197X年就开始,做了一些review,就是当年有当选的众议员,到底有谁。後来我查了一下,发现东尼泷谷确实有当选的,所以大家不要误会他了,他从1979年当选到1982年。这个人曾经也想要,在《东尼泷谷》这部片里面客串一角,但後来发现不可行,因为他本身根本不会讲日语。
-插图:东尼泷谷
那村上说,其实因为一件T恤就引发他的灵感,他觉得这个是有史以来最值得的一个投资。由此可见,从村上春树的脑袋里面,他储存了很多生活当中的细节,建构了他的小说不同的面向,带来很多的财富。那我想,这个财富指的不是钱财上的,而是文字以及意念上的财富。那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不妨就着你的周围,好好地去思考一下,看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把你周围的素材集结起来,好好地来写一个故事。
着名的推理小说家Agatha Christie的观察训练-「乘客自传」
那我刚刚提到的就是,要怎麽样训练我们的观察能力,为什麽老师刚刚给我们的训练是有用的?是因为我们透过Monitor,然後看了他的肢体语言,其他都不能作弊,只能看肢体语言的时候,这让我想起了,就是着名的推理小说家Agatha Christie。Christie她有一个兴趣,是她从小到大,因为她们家比较远,所以她需要坐火车,她会藉由坐火车的过程当中,去看每一个乘客的外观,只单看外观跟他的言行,然後试着去建构出一个人的一生,所以她会叫「乘客自传」这样的一个训练方式。
对我来讲,我当初也是几乎用这种自传式的方式在观察我的案主,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讯息,只能靠肢体语言。那等到我当临床教师之後,我也开始试着用这套方式,把一群学生带进急性病房,然後就地观察,每个人选一个,然後在20到30分钟之内,不能接触、只能远看,试着用这个方式去建构这一个人,以及他的职业属性,然後再对照他的病历。为什麽会这样做?是因为它像是一个试水温的方式,先观察学生他的情绪、敏感度,以及他的那个观察敏锐度。这样做纯粹是,为了让病人有更好的介入,但一般人大概不会用这样的方式,但是你也不必为了治疗的形式,而去多加深入了解这个人。我觉得可以去观察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棒了。
进阶的观察训练-发想自《灵病》的观察法
那进阶的观察训练是我从另外一部片,叫做《灵病It Follows》,一个美国的恐怖片当中得到灵感。其实他在当中,提到了一个玩游戏的方式,就是两两一组,然後呢,你在周围的人群当中,挑选一个人。想像一下,为什麽你想要变成哪一个人?但是你不能讲原因,然後你就要跟你的同伴讲说,现在请你猜猜周围这20个人当中,我想要变成谁?你得说出,为什麽我想变成他。也就是,你得同时理解两个人,一个是案主本身,一个是他要去猜的那个人,所以你必须用前面的20个人去跟他做对比。这是一种比较深入的观察方式,就是你已经知道对方的喜好,那你要从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从他的外观跟他的互动方式去推敲他的喜好,然後把这两人做连结。
我们要培养的是「理解他人兴趣」的兴趣
这两个都不是很正统的观察方式,但是我觉得都可以勾起某一些我们对人的兴趣,以及写小说的素材。那当然它不一定要是一个非常死板的观察方式,我认为在观察这件事情上面,我们除了累积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之外,我们还要培养一些比较广泛的兴趣。因为我们可能在田调的过程当中,会需要理解别人的职业属性,会需要知道对方的历史。如果能够因为这样有交集的话,我觉得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培养最重要的兴趣,并不是这些兴趣,而是去理解他人兴趣的兴趣。我们必须去理解这个人为什麽喜欢做这个事情、理解这件事情为什麽会这样发生、理解这件事情为什麽会这样发展,这些都是要立基於你对於这个世界兴趣,我们才能够往下观察。所以,保持对人的兴趣,以及对世界的兴趣,是写小说跟做治疗当中最重要的开端。那观察是认识人的开始,由此我们就会开始认识人并理解人。
Part II:角色
那第2个单元讲的是角色,关於角色这件事情,我们刚刚已经收集了很多的素材,然後怎麽立体起来。村上在这本书的第9章,<要让什麽样的人出场>当中,他有说到「要描写人,必须要先知道很多人,不一定要深度理解,但必须要不带个人偏好的观察,不喜欢的家伙也要观察,喜欢的家伙也要观察进去,否则我们的世界观就会缺乏广度,等到需要角色的时候,再把这些素材从素材库拉出来,然後一一地组合起来。」这个过程,我认为它很像google在做的事情,这件事情又让我联想到《Black Mirror黑镜》。《Black Mirror黑镜》的第二季第1集,叫做《马上回来Be Right Back》,它是一个有点凄美的故事,也是我本人非常喜欢的一个故事。
建构角色就像google在做的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对夫妻、新婚夫妻,那先生在开头的时候,因为要外出买东西,然後跟他妻子讲Be Right Back、马上回来,结果之後就音讯渺然。後来才知道,原来他在过程当中,车祸死掉了,那因为才新婚而已,所以其实这样非常难过。但在那个未来当中,有一项科技可以帮助你找回失去的爱人,怎麽做呢?就是那些公司会从远端开始收集,这一个人在网路上搜寻的各种东西,然後把它收集成一个素材库。也就是,你的搜寻记录、你买过什麽、看过什麽、听过什麽、最喜欢什麽样的电影、喜欢吃什麽样的食物、订购过什麽样的商品,慢慢去建构出这个人的喜好,然後进而推敲出他的性格。然後,他再做一个人体的形状,譬如说,就是用矽胶的方式,模拟出一个人的样貌,然後把刚刚那些素材库当作这个人的大脑,然後还原一个你的先生给你。
-插图:Be Right Back
那这个过程其实有点令人难过,也有点惊悚。初期都很甜蜜,但是後来才发现,因为那些资料库不会更新,他会讲的话、他会做的事情、他的感受,永远就局限在那个地方,所以主角到後来并不知道,要不要再让她先生再死一次,所以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但是,我们在建构一个角色的时候,其实就很像google在做的事情。我们利用我们刚刚观察过的素材做一个组合,然後再做一个延伸,建立了某种形象之後,再把它放进去我们的故事里面。
角色会牵起小说家的手,引导写出自己的故事
角色对於小说来讲,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要素,但村上他有说,他说「比起有趣而不可预测的角色,角色能够把故事带往哪里更重要。」因为这个不是只有人写角色,写到後来就是角色写故事了。角色一旦立体之後,人对角色的共感就会出现。那为什麽会说不是人写角色,而是角色会写故事呢?是因爲到了後期之後,我们对於这个角色已经开始有同理心、开始有共感,因此我们可以藉由这个角色的故事发展,慢慢地把故事往下延伸下去。
要提到角色的话,我想我们在这边就要提到两个作家,一个是英国作家-毛姆,一个是俄国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为什麽要提到这两个人,是因为他们两位应该都是村上春树最喜欢的作家,因为他们出现在小说里面的频率还蛮高的。毛姆曾经讲过一句话,他说,他怎麽样建构角色呢?就是他会挑选现实生活中的人,依照他们的性格所揭示的样貌,把他们放在喜剧或是悲剧当中。那杜斯妥也夫斯基,他大概没有办法有这样的一个访谈的过程,他一生都还蛮潦倒的,但是我们可以从他写的书当中一窥堂奥。
小说家如何建构角色?以毛姆、杜斯妥也夫斯基为例
我举的例子就是,他(村上)在这本书(《身为职业小说家》)有提到的《附魔者》,那《附魔者》当中的确有很多有趣的人物出现,光是第一章就有好几个人物。我这边举个例子,看他(杜斯妥也夫斯基)怎麽塑造这个角色,就是他开篇有一个人,这个人他自命不凡,也就是认为全世界都在注视他,那杜斯妥也夫斯基并没有用很特殊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个人,他只用了两句话就终结了这一个人的性格。第一个是说,这个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被监视的人;第二个,他觉得这个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被放逐的人。那什麽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特质,就是自我中心,自己觉得重要到会被监视、自己觉得重要到会被大家排挤继而放逐。那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敏锐的观察,也就是平常收集的素材够多,你才能去建构出一个自视甚高但是不被大家接受的人。在他小说里面还有这种很精炼的笔法,如果有机会的话,虽然杜氏的书非常得厚,但是我很建议大家去看看。
心理师如何建构角色?
关於角色,在心理师的立场来看,我觉得我自己就比村上幸福很多了,因为我不需要特地走上街头,或是不需要大量的社交场景,这些故事就会自动地进入了我的生命。我的故事其实会接触到各种人、各式各样的故事,真的什麽故事都有,甚至还有一些撰写脚本的朋友,或是工作人员会来找我田调,当然我想田调的,应该都是我的工作经验。那我的着作《人生障碍俱乐部》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根据这些故事写成的,那当然它的人物性格跟背景都经过重塑。我认为,事件跟心境才是故事当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所以对於喜欢故事的人来讲,我的工作其实很幸福,但如果只是为了谋生的话,我的工作就比较痛苦一点点,所以喜不喜欢听故事,某个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心理师的工作品质。
个案概念化(concepturalization)
那当我们要观察人,进阶到认识人的时候就会做一件事情,叫做个案概念化,英文叫concepturalization。什麽叫做个案概念化呢?就是去认识、去透视这一个人。透过这个步骤,我们会让一个人从2D变成3D,那要怎麽样推动这个步骤?就是同理心。所以当我们进行个案概念化的时候,它更深层的是,我们要培养同理心的一个训练。
个案概念化的过程就是,不是只有表象,更要推敲他的内心。所以它的重要过程就是,我们会开始去了解,进来的这一个人,他的问题到底是什麽?因为当案主进来的时候,他提出的问题有可能不是他最重要的那个核心,然後还有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然後就给他治疗建议。如果换成问句的话,就是我们必须要搞懂以下几个问句,就是他到底在意什麽?他为什麽要过来?然後事实是跟他说的一样吗?他的家庭对他造成什麽影响?他的想法怎麽来了?他经历的这一切,对他造成什麽困扰?
我觉得这件事情迷人的地方就在於,其实整件事情都像倒叙法,那我们就像是一个观众,必须要从他讲话的蛛丝马迹,然後去推测出,他到底发生了这个事情的原因是什麽,一步一步地往回推,把这个人的形象慢慢建构出来。也就是运用到刚刚前面讲的,组合一个人,然後连结他之前的经验,最後经过田调,就是问他。所以这三件事情,就是从理解人到认识人,把角色立体起来的一个方式,组合、连结、田调。
村上春树建构的角色-东尼泷谷、家福
那在村上的书本当中,有没有类似的案例可以推敲?因为他的角色实在太多了。但是,有两个角色常常被拿出来讨论,一个就是东尼泷谷,我们刚刚听到的,然後一个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上面的第一个故事<Drive My Car>的家福。这两个故事有个共通点,那共通点叫做西岛秀俊,为什麽西岛秀俊会是它们两个结集呢?是因为他在第一部电影《东尼泷谷》里面担任旁白,然後在第二部电影《Drive My Car》当男主角,而且他还拿下日本奥斯卡的最佳男主角。当然重点不是只有他,第二个交集就是他们都是丧偶的角色,但是,如果只是丧偶而已,建构出来的角色就会很单一,但村上他用了另外一种方式去建构这两个不同丧偶的心境。
《东尼泷谷》里的东尼泷谷
对我来讲,我对东尼泷谷这个角色会更有感觉,不是因为我花了大概两个小时去查他的过往,而是因为他跟我其中一个案主还蛮像的。东尼泷谷本身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写孤独其实可以写得很平板,也可以写得很有深度。更深一层的是,你会发现很多孤独的人,大概分成两种,一个是天生孤独,就是所谓的孤僻型人格,英文叫做schizoid personality。那这种人,他享受孤独,爲什麽?因爲他会认为,周围的一切都是杂讯,会干扰他的思考,所以很多人会喜欢离群索居,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东尼泷谷我认为,他建构这个角色比较倾向第二种,就是因为他害怕失去,本身跟人的社交连结性不强,但是还是渴望社交。但是因为很害怕失去,所以自己一个人可能会更幸福一点点。那这个角色走到後来,遇到他的妻子,遇到妻子之後,他短短地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幸福,但是因为其实後面的一些状况,让他又开始再度失去这个人,然後让他变得更孤独。
所以我想这两篇讲的都是失落,那东尼泷谷的失落会远比家福的失落,还要来得惨,是因为他曾经想要拥有,但是他不敢,所以他选择失去。但等他意外地拥有了之後,又再度地经历失去,他就回不去原本那个单纯、什麽都不想拥有的状态,所以这当中是有创伤存在。那这样的案主,其实在我的个案里面比较多。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的家福
那家福他的失落是在於,妻子一样过世,但是妻子外遇的原因他始终不知道。他很想去了解,到底为什麽会有这件事情,所以他是揣怀着一个秘密的感受,在活下去的。这个失落是,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答案,但是在小说的结尾,我们会发现,答案可能已经不太重要,重要是你们经历过什麽样的事情。
对於失落的描写,我想村上在这个部分,他写得是非常细密的。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其实都可以去看整本书,因为里面的几篇故事讲得都是失落。男人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在失落女人,这当中我认为,心理的转折其实跟我们一般谈到的,好像只是因为丧偶这件事情是不太一样的,它是具有一些深度的。那我想角色的建构能够成立,就是在於这些深度,我们对这些情感的理解当中造成的。
同理心(empathy)的训练
那如果我们要进入临床情境,该怎麽进行个案概念化?我想,一般人不需要对我们眼前的人,做到这麽透彻的分析,但是我们可以做一步,我们刚刚有提到的,叫做同理心的训练。这个训练听起来好像很制式化,甚至市面上很多这样的课程,但对我来讲,它很简单,要培养一个人的同理心,其实最重要的要素就是,你能不能感受别人的情绪而已。同理心为什麽会跑出来?同理心的英文叫empathy,某个程度上就是感同身受的意思,也就是我要先感受对方的情绪,我不一定要跟你经历同样的事件。像是我的妻子活得好好的,但是坐我对面的是一个丧偶的人,就是他们同样都是因为失去,失去重要的亲人、失去重要的事物。对我来讲,我也可以因为感受到他的悲伤,悲伤本身代表是失落,所以我也去从我的大脑去找出各种,跟失落有关系的经验,来跟他做个对照跟对比,进而连结他的经验。
所以当我们要同理一个人的状况的时候,不一定要经历一样的事件,但经历一样的情绪转折,这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当你要跟对方经历一样的转折,首先就得先辨识出对方的情绪,到底是什麽?藉由情绪的共感,然後连结成心情的共感、心境的共感,然後再进入他的世界,跟他的事件里面。我想,我们对待一个角色也是如此,当我们要建构一个角色的内涵的时候,必须要能够标定他对某一个事件的情绪是什麽?他对於这个世界的反应是什麽?那我是不是有类似的反应。
就算可能错误理解人,也比不去理解人来得好
所以我想,村上应该是把他生活当中很重要的情感共鸣,放进了角色里面,用同理的方式去建构一个角色的深度,才能让角色带着自己走。那有没有可能,我们理解的是错的?我们用我们很直观的方式、用我们自己的判断,然後收集了自己的讯息,但是却错误地理解了一个人?当然有可能,这个是我在会谈室常常发生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治疗关系某个程度上不可能一直维持着友好。在我职业初期的时候,我更是常常犯这种错误,错误地去理解了一个人,但我认为,有去理解都比没有理解来得好。你把你的视觉打开、把你的听觉打开,认真地去认识一个人,都比你不去认识一个人来得好。你去试着理解这个世界,都比这个世界丢给你讯息,你麻木地去接收来得好。
所以我觉得,写小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怕尝试,试着去感受、试着去建构,哪怕你第一篇写出来,第二篇写出来,无法引发共鸣,但是你可以从中更深入地去了解,从反馈中去了解,原来这个角色应该怎麽走,可能更符合他原来的路径。
尝试错误的第一步,是习得情绪共感的开端
那我想,这个错误尝试的过程当中,不管是我们去写小说或者去做心理治疗,做什麽事情都是一样。先敢去尝试,错误的第一步都没有关系,因为错误会把你带到更好的位置去。所以我想,不管是做任何的事情,认识这个世界,我觉得应该都是一个重要的步骤。最後想跟大家讲,情绪与心境的共感,不是拿来建构角色而已,它也是认识人最重要的一个根基。能够好好地认识人,才能创造出一场有疗癒功能的对谈,或是一篇能够引发共鸣的故事。因为情绪跟经验,始终才是人跟人直接连结的根基。
所以我想,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我们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立体,最重要的方式是,收集够多的资料,从情绪着手,把自己的经验放进去。那自己的经验如果不够怎麽办?我们听、我们看、去认识更多的人,就像村上讲的,你不一定要跟那个人深交或理解,但是你得先开启这个步骤才可以。由此,我们才能收集更多的角色,连结更多的情节,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
Part III:故事
现在要进入我们的第三单元-故事,在这个单元,我们要提一些稍微严肃一点的事情,也就是我们的故事怎麽影响人?在我们建构了角色,收集了资料,建立了情节、组织的脉络,然後之後让它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之後,我们要怎麽聆听这个故事,我们要怎麽把这个故事传达给大家?
「故事」呼应现实社会,也是联系人与人内心的东西
我想故事的力量,在这个单元里面,它会显示出它的重要性。村上春树对於故事,其实在很多的访谈以及书本当中都有提到,那在这本书的第10回,叫做<为谁而写>当中,他有说到「因为我们内心拥有共通的故事,是以『小说式』的方式联系着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根部互相联系着的东西。现实社会的现实与故事的现实,在人的精神当中是相通的。故事本身就是以现实的隐喻去存在的,所以为了追上我们的现实,我们在内心会放新的隐喻系统。」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点点朦胧,但是如果我们把所谓的故事,转换成刚刚前面讲的信念,也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事件跟我们心中的信念是不是一致。那我们的信念能不能追上我们的现实,我们要怎麽去更新?那虚拟的故事怎麽样又传达它的信念,跟我们的信念连接在一起,我想就是一个重要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你的作品能不能击中读者的心,我想应该就是类似这样的意思。
用「故事」进行正常化/常态化(normalize)
但是,如果换成心理学或是临床现场的话,会是一个什麽样的状况?其实,某个程度上,我们在做治疗的时候,到了中後期,我们会拿其他人的故事来跟案主的历史做一个对照。对他来讲,这是一个突破盲点的方式,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做normalize,就是所谓的正常化或是常态化。我们可以想像一下,如果有一个人,他不断地讲述自己的遭遇有多悲惨、有多难过,他认为,他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失落。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试图拿其他人的案例、其他人故事来做一个对照。不能沦为大家来比惨,而是能够做到,我可以理解你的状态,但你的状态并不是唯一糟糕的。其他人也很糟,但并不代表你不能这样做,而是其他人会用什麽样的一个方式来因应这个问题,那你也可以参考看看。
对案主来讲,很多时候他们的疗癒是从,原来我不孤单、原来这样是正常的、原来这个状况是可以哭的、原来这个场合是允许悲伤的。那我想,藉由这样的一个故事,他们可以得到很大的疗癒,那是因为那是其他人经验的集结。对我来讲,以其他人的案例或是经验来打动另外一个案主,甚至动摇他内心一些比较坚固的信念,我觉得是可行的。
用「故事」进行信念催眠
这个是应用在好的方面,但是运用在糟糕的方面就不太好了,也就是所谓的地下铁事件。地下铁事件,它本身的案主叫麻原彰晃,台湾其实也有发生过很多宗教诈骗的一个境况,然後有时候受害者到我这边来,做心理治疗的。与其讲宗教诈骗,我会把它改成另外一个词,叫做「信念催眠」。信念催眠的意思就是,你的教主跟你讲了一个故事,你接受这个故事,然後这个故事的影响力比那个教主还要来得大,之後我们就会全盘接受他的指令。
对我来讲,将故事照单全收这件事情,是一个有点恐怖的事情,因为它就是一个单调的复印了,那下场就会跟地下铁事件一样。那很多人会觉得很奇怪,为什麽这些人都是高社经地位,脑袋都有一定的容量,为什麽、为什麽?他会想要去听信这些话,然後做出一些恐怖极端的事情。
Milgram(米尔格伦实验)
其实很简单,它可以追溯到心理学的某一个实验-权威服从。那权威服从的一个事件,叫Milgram(米尔格伦实验)。它的设计很简单,就是隔着一个玻璃帷幕、一个单面镜,单面镜的对面坐着一个你看不到的人,他手上正承受着电击的风险。受试者本人就要接收各种的指令,当主事者跟受试者讲说,来、你来按那个电压的伏特的时候,我们会去测试一下,他大概到第几伏特的时候,他就会停止,因为会传来对方的叫声。那一般来讲,我们都会假设人是有良心的,所以可能在第2、第3个阶段,他就会收手了。其实并没有,甚至到第10个阶段,在挣扎的过程当中,他还是决定按下电击钮。
-插图:米尔格伦实验
这件事情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麽我们会在这情况下还选择去电击对方?那我想这件事情跟麻原彰晃事件,以及希特勒有着若干的相似之处,就是,因为因人而异,本身的人格特质就会有一点影响。很多人在进入宗教体系的情况的时候,是带着伤痛,或是某些脆弱性进去的,并不是说他懦弱,而是他需要有一些东西被安抚。所以当这些语言可以安抚他的时候,第一步就成立了,那第二个就是,你不会是主要的负责人,你不会这个行动、整个事件的负责人,负责人是上面的人,所以大家可以很清楚在纽伦堡大审的时候,有一些纳粹他之所以会对自己的言行翻供,就是因为他觉得他是一个被指使的人。被支配的人这件事情,可以让我们脱逃一些权力上的究责。
地下铁事件(沙林毒气事件)
对於那些施暴的人来讲,如果上面有一个人支持他的话,那他自然他的愧疚感就会轻一点点。那这个实验本身也是一样,去放沙林毒气的人也是一样,因为他们都是一个被指使的人,这些人为什麽会甘愿被指使,让那些信念进入他的脑中呢?很简单,因为他们太累了,他们认为,思考实在太辛苦了,只要进去某个框架里面,不用太费力气去挑战,人通常都会服从。所以,当一个教义,它提供的是一个狭窄的空间,提供一个简单又明确的概念,喜欢的我们就加进来,看不顺眼的我们就剔除。用一个很简单的加减法,让人消失或纳进来,他们就会放弃思考,为什麽?因为在很累的过程当中,我们需要舒服的感受,所以某个程度上,当你第一步被支持、被理解了,它又提供你一个不太需要思考的情境,这个教又是一个顺应流势的,符合现代的故事,它可能反社会、反贫富差距,可能类似这样的概念再提供下去的时候,我们人很自然而然就会接受这些教义。等到我们一旦接受这些事情之後,那後面的行为就会变成是一个可被操弄的行为。那最後就是当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是大家一起做,团体一起做,所以它有一个分散风险的可能。在这个情况下,一个暴行它就会必然产生了。
-插图:地下铁事件
推翻信念的可能性
那其实在很多场研讨会里面,我们都会提到,要怎麽样才能去抵抗这件事情?其实我个人是比较悲观的,我觉得,一旦进入这个场域之後,你就很难抵抗了,因为你还有一个东西,叫从众的压力。当大家都这样做的时候,你会危及的不只是你的信念,还有你的人际关系以及被排挤的感受。所以,当你进入一个团体之後,你已经不太能提出异议了,重点的分水岭都是在进入团体之前,你能不能有一点点迟疑、能不能有一点点批判性思考,也就是,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呢?如果他讲的跟我想的不一样呢?这样的一个问号出来的话,我想才会去推翻一个故事、推翻一个信念。
但相对地,当我们要提供的一个故事给案主,当我们要提供一个治疗经验给案主,提供故事给读者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要注意到,我们给了某一种框架,让我们的读者跟案主失去了某一些想像的空间,进而全盘接收我们的想法?在我的督导经验当中,这件事情是很严重的,因为我们会定期接受督导,所以我们的治疗纪录都会给老师看,要诚实地写出来,知道自己的盲点在哪边。所以,当我们传述的概念跟想法、信念过於单一,而且直白的话,教授会直接推翻你的做法。
肯证偏误(Confirm bios)
对我们来讲,我们都是保持开放,让案主自己去思考,为什麽要让他自己去思考?就是为了要避免犯一种错误,虽然我们一直知道Confirm bios,就是所谓的肯证偏误。当我们只支持一个信念的时候,我们会拚了命地去找支持这个信念的证据,而不会去找推翻它的证据。这件事情对於传达事物跟信念来讲,它是非常恐怖事情,因为它是单向、一个箭头的事情,而不是双向的事情。所以不论是做治疗或是写小说,传达故事,我觉得,去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想是非常重要的。
放弃控制自我,就会被信念控制
在村上的书单里面,其实他在《地下铁事件I》,後面的後记,就是<没有指标的恶梦>,这一篇我很欢迎大家去看一看。他有提到一句话,就是大家的一个疑问,这边说给大家听,也就是说,针对那些施暴的信徒,大家会想,这些忠实的信徒们主动舍弃了自由、舍弃财产、舍弃家庭、舍弃世俗的价值判断基准。如果是正常的市民,看到他们做这些事情,你会觉得怎麽会这麽傻,但相反地,对教徒来说,那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因为一旦把自己交给谁之後,就不必一一去思考,也不必控制自我。所以控制自我这件事情,对於现代人来讲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想放弃,都会想放空,当你想放空的时候,那些想法趁隙而入,那就会很好地控制了你,某程度上就跟异形是一样的,这件事情是真的,像我们想得这麽严重吗?
但信念可以被判断,你也可以决定如何接待
我想也倒不一定,因为讯息本身,我认为是中性的,你怎麽接待这个讯息、怎麽接收这个讯息才是重点。在《地下铁事件II》,它的後记有一场跟河合隼雄的对谈,这位心理学家讲了一个我觉得还不错的概念,就是人们怎麽解读讯息,其实决定了你自己的未来,就像他会举一个例子,就是像铁人28号,这一个像超人一样的故事。孩子都会很崇拜超人这件事情,他欣赏他的超能力、拯救世界,但他不会傻到站在窗口从28楼跳下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飞。所以在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知道,我们喜欢的是它的信念、它带来的精神,但是超越物理上的做法,连孩子都可以判断,不会随便去跳楼。他知道,他做披风往下跳,一定会死掉,因为他可能在家里就已经试过。
所以当我们要,把所有的错都归因於信念灌在我们脑中,而我们无法自控的时候,这件事情是不能成立的。我们最起码,都还有筛选信念,以及怎麽样去解读信念的能力,只是看我们想要怎麽做而已。
没有框架(精神牢笼)就无法忍受
所以,村上在2008年的时候,在接受每日新闻的采访的时候,他说了一段话,他说「我认为当今最可怕的,就是由特定的主义、主张造成那种类似精神牢笼的东西,但是很多人需要这样的框架,没有了就无法忍受。那真理教就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但是,除此之外,它还有各种、各式各样的框架,人一旦进去之後可能就出不来了。」所以,他认为,好的物语就是好的故事,可以拓展跟加深人的心灵。有了这样的心灵之後,我们就不会甘愿地进去,那个狭窄的牢笼里面,也就是,我们可以提供的是更多的信念、更宽阔的信念跟想法,把这些人从比较狭隘的心灵当中拉出来,进入那样的世界。
这个很符合心理治疗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当他的信念开始扭曲的时候,我们必须要让他看到另外的世界,所以我们的故事需要更宽阔的要素,需要能够更中肯的一些证据,让他知道这个世界长这个样子。
脱离框架的方法-1批判性思考
那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人一旦遇到这个状况,我们应该怎麽办?刚刚有提到,其实我们要怎麽自我训练,第一个就是保持批判性的思考。批判性思考来自於一个字眼就是「怀疑论」,对任何事情都保持怀疑,你支持或不支持都要保持怀疑,并不是一定往负向地走,而是如果呢?我觉得what if这个字很重要。写小说也是一样,我们写到某一个情节的时候,那如果不是这样发展呢?如果顺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会怎麽样?我觉得这个是,开拓我们思考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在讲普通心理学的课的时候,医学系的孩子其实都很喜欢思考,所以更喜欢挑战,他们勇於挑战。每次提到一个问题的时候,我都会往反面想,如果不是这样会发生什麽事情?我认为,这样子的思考、引导方式,比顺着讲还要有用,会引出很多很有趣的想法。
脱离框架的方法-2What Happened to You?
第二个就是,当我们坐在一个人对面的时候,我们要怎麽问出一段故事?那很多人看到一个人心情不好,他都会讲一句话,就是「你还好吧?Are you OK?」那其实我觉得,「你还好吧?」是一个,我们常常讲,但是用处不大的话,因为对方都会讲还好,不然就点点头。
最近我从一本书上得到灵感,就是欧普拉跟另外一个培理博士合写的,他们的那个书名叫做《你发生过什麽事?What Happened to You?》。那我觉得这句话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不问「你还好吧?」,而是直接问「你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把故事原原本本地问出来。
当我们问出故事,然後也尝试给出故事的时候,我们同时也要注意一下,我们是不是也给出了某一些框架,也就是所谓的建议。我们在安慰一个人的时候,给出建议的时候,那就包含了我们自己的价值观了。所以我觉得,在认识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同时也要去同理对方的心境,因为对方的情况可能跟我们的框架有点不太一样。所以我想,它会拉到一个更宽容的角度,就是我们不一定要给我们自己框架的东西,而是在他的想像当中,我们可以给他什麽样的东西。所以,这个进一步的,要去理解对方的一个状态,我们才有可能给出更中肯的一些建议。
超过「故事」本身的力量
那故事本身的力量其实可能远远超过我们自己想的,因为它代表的是一种信念跟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但是,我相信故事本身也是一个疗癒的形式,我一直都认为,不管在心理学,或是写小说,一则好的故事就像一张很好的照片,或是一首很好的短诗一样,你看了之後会有画面,这个画面会勾起某一些很遥远的回忆,或是你的经验,已经超越这个本身给的力量,而是深入到你的记忆里面去。那你会去重新反思,那个时候的你跟现在的你,到底有什麽差别?那个时候的你跟现在的你,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是我们可以反思的一个深度。那我想,经过有用的反思,或是经过一个有立体效果的反思,才能够拓展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跟深度。
所以从观察、角色到故事,这一连串不只是写小说的过程,不只是心理治疗的过程,更是我们很好地去理解人类、理解这个世界的过程。但是藉由这本书,藉由这一场跟村上春树的虚拟对谈,我觉得我们可以,用一个稍微不一样的角度去思考一下,我们怎麽理解这个世界的。或许,对我来说,这样理解世界的方式是站在心理学上的,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也有你去认识世界的方式,那这个方式我们就可以来参考一下。那认识世界没有特定的规则,但是前提就是,你要对这个世界有兴趣才可以。
希望这堂课或多或少可以勾起大家对书本、对心理学,甚至对这个世界的兴趣。今天的课程到这个地方,很谢谢大家的聆听,我是刘仲彬,临床心理师,希望有机会再见,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