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與倒影》——專訪林懷民
撰文 張立雯.攝影| 十月工作室老師的住家敞亮,面對著淡水河,家裡一排書架隔開客廳、隔出一條走道,走道後方是老師作息辦公的其他空間。面河的一排窗戶,除了「窗前的樹長高了,」河對岸蓋起了更多房子,「景物都沒什麼改變。」老師說。
我們移動桌椅,老師在窗邊坐下,笑著說要保持距離;大家都戴著口罩。老師在今年出版了《激流與倒影》,並表示這是自己的最後一本書,我們自然問起了他的起心動念:為什麼要出這本書?以及疫情對這本書的編選是否產生了某些影響?
「我在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號退休,隔年一月先去了南非參加一個藝術周的活動,之後去了倫敦;本來希望在歐洲待到五、六月的,但疫情爆發,看大家都沒戴口罩,我就趕緊回來了……可以說,我的退休和疫情同步發生,生活來了個大轉彎。」
兩年間,生活平靜而忙碌,手上四個USB存檔下所有的文件資料,「我有一種在整理遺產的心情」。接受採訪前,老師雨中散步了一趟,戴著耳機聽貝多芬的協奏曲,聽著覺得真是太棒了,又倒回去聽了一遍,於是走了比預想更長的一段路。
「我的生命發展讓很多人感覺到意外。走到這裡,我自己也覺得意外。可是我必須說,那不是我一個人搞出來的,真的是雲門裡的大家聚力來做,然後社會對雲門也非常地友好、支持。」
老師說,退休後的日子不得閒,有過去舞蹈的影片要剪輯重整、準備發行,偏偏出版社編輯還來勸他「一定要把這些文章出成書」,而收錄在《激流與倒影》裡的文字,一方面是回憶,一方面也是「跟台灣一起走過的時代」。
「因為疫情加退休,第一次有時間面對文章所引發的過去。」
「疫情對選篇沒有影響,但對心情有。」那麼多事他都不記得了、忘了。過去總是在忙編舞、開會,還要出國巡演,二十一世紀雲門每年有一百多天在國外,很多事情就這樣不斷過去了。老師忽然想起似地說,「不是說人要活在當下嗎?事實上我一直是活在下一個當下: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在處理下一站、下一場的事情,到了國外人家也是問你:林老師,你後年的節目是什麼?」疫情讓他只能待在家裡,面對過去寫就的文章有時間細細修改,甚至因應時空的物換星移、大改一番。他想起什麼、要確認什麼,一件小事往往勾起的是長長的回憶,也拉長了工作時間;這當中的日期、數字,還好有雲門的文獻組幫忙許多。「生活裡有了很多的回憶,那在以前是沒有的。」
老師感傷地說,長年來他聊天的對象以記者居多,因為朋友常以為他不在台北。這次要出書,他特別想聯繫和雲門合作了好多年、已經退休的卡車司機大施,希望送他一本書,卻得知對方就在疫情期間過世了……老師講著哽噎,「這裡面有很多感傷。」
《激流與倒影》裡充滿了這樣那樣的悼念。老師表示,關於舞蹈和演出的部分,既然已經在其他書裡記載過了,這本書就定位為一部散文集,以散文的觀點談他有著情感、懷念的人事物(比方漢聲雜誌與它的創辦人吳美雲),談大家都不知道的、台灣劇場的技術發展秘史(比方側寫林克華、想念俞大綱先生)。不能讓塑造台灣成為今日之台灣的那些時代就這樣消逝,這些何其精采的人物與故事應該要有人訴說,有人傾聽。
「到處去演出給大家看的想像,支持著我一直做下來。」
一般人的想像裡,寫作是很靜態的工作,舞蹈則很動態。問起老師什麼時候會升起想寫文章的欲望?老師先是大笑著說:都是被逼出來的啦!但書中那些懷念故人的文章,都是油然而生的;在聖彼得堡聽聞吳美雲過世,心緒恍惚,回到家之後就開始寫;懷念母親的文章自然也是。又比如寫鄧肯。那時候他在紐約,到二手書店搜刮了所有的鄧肯回來,讀完之後就很想把她人生的後半寫下來。
「那麼,從跳舞到創辦雲門到編舞,沒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嗎?老師在書裡提及、關切的,都是他人的辛勞與努力付出。」老師說,他平時真的不感覺到自己的辛苦,「我就是『肖ㄟ』。有記者問過我,那什麼是你最開心的時候?我說:一件事順利完成的那個剎那。比方一個幾萬人來的戶外演出,沒有下雨,沒有人出事受傷,觀眾都開開心心地回家,然後我就會去行天宮拜拜。那時候通常時間也晚了,我就站在廟口拜。那個時候就很開心。」
在〈文青小林成長物語〉裡,老師寫下這麼一段話:「在一九七二年,讀完書,回台灣,回政大教書。一年後,我給自己闖了大禍:沒有專業背景,不知舞團為何物的狀況下,創辦了雲門舞集。」跟大家想得不一樣,老師說他是先辦了舞團才開始學編舞、跳舞。之前在美國跳舞,是跟著學校的舞團跳,「跳著玩的」;回台灣之後,因為想到處去演出給大家看,而不是只在台北演出,才創辦了雲門、才開始學編舞。「我可以一直做下去、做這麼多事……如果沒有那個『到處去演出給大家看』的想像,以及後來社會那麼多人的支持……如果只是為了編舞、發表、編舞,那我寧可回家寫小說。」
創辦舞團是年輕熱血的衝動,而編舞則從寫作獲益良多。
「你在寫作的時候,就鍛鍊了這些事:節奏、語氣、形式、內容、結構、對比……完全是一樣的。僅僅是媒體不同。反倒是很多學跳舞出身的,一輩子沒有這個。」而第一幕永遠不是問題。「第一段,破題:你就開始。總是要開始走,因為你最後還是要回來改它的。像寫小說,你以為那是往南方走的、很多陽光的故事,結果愈寫愈下雨。但你得跟著走。最後再回來改。不破題就沒有路。舞蹈也是這樣,就算一開始你覺得很棒的事情,最後也一定要回來改。」也因為現代舞有很高的自由度,所以也像寫作,是隨時隨地在做決定的行為。
那麼,舞到哪裡結束?「要演出了。」老師平靜地吐出答案。「改到最後一刻是我的『病』。」但一場演出裡有技術要配合:燈光、布景、投影、音響……一直修改下去,就無法提供團隊穩定的狀態,讓他們發揮,所以他會要求自己在演出前兩到三周把舞編完,先去磨其他技術的細節,將所有因素統合成一個語言、一個整體,最後還有餘裕,再回來修舞的細節。當雲門到達當前的規模,「照進度走」變得非常重要。
《百年孤寂》、沈從文,與《天河撩亂》
林懷民老師在五月份曝光了一篇新文章「耽溺在麥可.翁達傑的字海裡」,裡頭恰巧寫到了一句把「《百年孤寂》讀到裝訂解體」。我們特別想問老師,閱讀馬奎斯的經驗。
「為什麼讀?因為他就是很了不起嘛!我這兩天常常在想,我們看那些小說的時候,沒有辦法想像那個人長什麼樣子。但馬奎斯的小說裡我們看得出來,每一個人都有他驚人的特色,重點是後面的那個文化。有趣的是,我們曾去哥倫比亞做過兩、三次演出,去到那邊之後發現:什麼魔幻寫實?!那個地方根本就是這樣!荒謬的事也是每天發生。」
因為疫情,老師說自己在家裡開始讀一些「安靜的東西」,拿起了有備而來的沈從文。一九七二年回台灣教書時,老師覺得一定要講沈從文,還自選自編自印了一本教材《從文自傳》。「沈從文永遠有一個平和與悲憫;故事裡面沒有壞人。不像馬奎斯樣樣誇張。延伸出來,我覺得吳繼文的《天河撩亂》,幾乎也有這樣的感覺。」
訪談就在「文青小林」的推薦閱讀書單中結束。窗外的雨仍舊沒有停歇的跡象,空氣安靜樸素得彷彿坐在沈從文的小說裡。
《激流與倒影》
林懷民◎著,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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