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專欄 2021年5月7日

奈良美智的逆襲：從小星星到巨星

撰文謝佩霓・攝影｜迷誠品內容中心

論起日本當代藝術界中的國際巨星，主要是以「水玉女王」草間彌生（Kusama Yayoi, 1929 -）、街拍攝影泰斗森山大道（Moriyama Daido, 1938 -）、科技藝術先驅宮島達男（Tatsuo Miyajima 1957-）以及超扁平運動（Superflat）的村上隆（Murakami Takashi, 1962 -）與奈良美智（Nara Yoshitomo, 1959-）為代表。其中公認最為雅俗共賞者，非奈良美智莫屬。

奈良美智的畫，看似簡單其實並不簡單，而他的摘星路，其實走來沒有僥倖。

1959年12月5日，奈良美智誕生於日本青森縣弘前市，這一天恰巧是父母親的結婚紀念日。生在殷實的一般雙薪家庭，父母維持家計自顧不暇，作為三兄弟中的老么，與哥哥們年紀相差近十歲，原生家庭對奈良人格特質的養成與創作風格的形塑，產生了直接而明確的關鍵影響。

從小是個鑰匙兒，疏離讓他從小學會自理生活、自食其力和自我排遣。習慣孤家寡人獨處，拙於表達，唯一的伴侶就是一隻流浪貓「小不點」。「蘋果之鄉」青森遍植的蘋果林，也是他排遣憂懷寂寥的嬉遊之所。

雖然極早便立志以藝術為業，但求學之路並不是一帆風順。奈良美智不是早慧型的天才型藝術家，宅男的他也缺乏英雄氣概與領袖氣質。屬於慢熟、晚熟，大器晚成型。嬰兒潮世代的奈良美智，可視為第一代毋需家境富裕，只靠日本經濟普遍富裕，便能憑己力出國留學的第一代。然而也許因此，讓奈良厭惡學歷主義和經濟主義至上的社會窠臼。

也許一如他的畫作，散發著無辜與無害的本質，奈良憑藉單純素樸勇闖天涯與藝壇，反倒具感染力。從而無論身處國內或者異邦，雖無交際手腕、巧舌如簧、純熟外語、出色外型，一路來卻不乏良師、益友等善心人士在身邊護持。他們小則容他蹭飯、玩樂團、為他美言、代言，大則無怨無悔為其製作巨型立體作品數十年，一點一滴參與了他天王的地位。

奈良的好人緣，顯然遠比他自認的好上千萬倍。村上隆比他年輕卻如大哥百般罩他；吉本芭娜娜（Banana Yoshimoto）以盛名背書最佳拍檔；伯樂與前經紀人小山登美夫對其自立門戶，分手毫無惡言只有無限祝福。就連草間彌生都承認奈良對她的重要性，謙稱每逢心情低落，只要望著奈良的狗兒，就會心曠神怡起來。

2000年應視為奈良美智藝術生涯的轉捩點。他結束羈旅海外的12年生涯，重新返回日本定居。年過四十的他，本來已屆不惑之年，然而推出個展之後，反而陷入瓶頸。名為〈I Don’t Mind, If You Forget Me.〉的展覽，雖然為載譽歸國的他，在本土打開知名度，然而由於主角都是小孩，反遭誤解與誤讀。

兒童不是重點，一來他並不是為孩子而做，畫的旨趣絕非感傷於天真不再，探討童稚的拙趣。因此雖則展覽相關報導、訪談和評論鋪天蓋地，奈良卻總覺得自己「不在場」。

迭有論者妄斷奈良美智的畫中主角，無論是人是獸，都是諷諭時人的假託。完全是誤會一場，誠如有好事者誤認他偏愛畫小女生，詆毀其具有孿童傾向。事實上，奈良自證，所畫的兒童是去性別的。唯有在此關照下，畫中人物才會是眾生相，成為普世的象徵，有助於「讓人人面對自己，誠實地凝視自己」。

奈良斬釘截鐵，一再說明所有的作品都是「自畫像」，用以自況身世，也藉以一次次直面過往的創傷、頓挫與孤寂。如今他的作品炙手可熱，雅俗共賞，不僅原作屢創拍賣新高，衍生性商品洛陽紙貴，展覽邀約不斷蜚聲國際。吾道不孤，過去強烈的遺世獨立感，想必已經徹底消失了。

奈良美智最近獲得了新封號。「吟遊詩人」加諸於他，恐怕是嫌太勉強。如果比喻他的畫風是抒情搖滾，那麼稱他為「溫柔的搖滾客」，倒無不可。曾在澀谷當過調頻台DJ的奈良美智，肯定是解語花，懂得如何隔空撫慰陌生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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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隆笑稱奈良特有心眼，靠畫中人憂鬱的眼神，搏取同情與愛。個人則以為畫風徘徊在厭世感與小確幸兩個極端的奈良，其成功之處，乃是將作品化為神奇的消波塊，故而能將現代人萬般無可迴避的苦難憤懣，微妙地化解為人生中難免遭遇的小波小浪。奈良天性天真與造反並行、行事反叛與低調並重、創作紀律與即興並用，正是他令人無招架餘地的魅力所在。

▲《創造力的極論：村上隆在藝術現場談覺悟與繼續》

坊間討論奈良美智的作品，大多依循他自身的藝術發展脈絡爬梳，也著眼於其大眼、大頭娃娃像為主，相對於動物主題的創作，著墨偏少。其實除了註冊商標的巨幅人像，他透過貓、狗為主的動物畫作，手感更強，個人投射更直接，至少一樣耐人尋味。

奈良美智說：｢比起人，我和動物的溝通自然得多。」和他亦師亦友的桂田伸也，在追憶奈良青澀年代的訪談中，說他既不甘寂寞又愛喊寂寞，有時害羞如狗，有時又倨傲如貓。

人生注定就是被誤解的時候多被理解的時候少。特別是內心世界敏感複雜的藝術家，這樣的困境，難免益發艱難。即使是奈良美智，一樣有此困擾，也必須找到化解糾結與他人和解共生之道。「孤獨和疏離感是我創作的動力」，這是解讀他作品的關鍵字。繪本☞《寂寞的大狗》（1999），主角狗的尺度大過亞洲，四肢橫跨太平洋，但是暗喻的就是寂寞與天地一般寬廣，也無遠弗屆。

不諱言跟動物溝通自然而然，遠比與人互動順暢。可能由於他繪製與塑造的「青森犬」深植人心，很多人難免誤會，奈良美智偏愛狗而不畫貓。其實除了人，他畫得最多的動物就是貓，貓才是他早年全力表現的命題。除了年幼以貓為知己的溫馨記憶，奈良美智最是心儀波蘭裔法籍畫家巴爾度斯（Balthus）更關鍵。與出田節子（Setsuko Ideta）結縭的巴爾度斯愛貓成痴，自稱為「貓王」，畫裡的貓形形色色，然而一致有著擬人化的陰鬱神色，常常是負傷狀態。創下奈良美智拍賣最高價之一的作品〈貓王〉（King of Cats），顯然是向巴爾度斯的同名自畫像致敬。

若是就日本現當代藝術的發展來討論，筆者認為東洲齋寫樂（東洲斎写楽，Toshusai Sharaku）、藤田嗣治（Léonard Tsuguharu Foujita）兩者的藝術表現，之於奈良美智作品呈現的階段性影響，值得在此探究。

東洲齋寫樂公認是浮世繪大師，儘管作品傳世數量稀少，遠不及其他著名繪師，但其以歌舞伎演員為主角的肖像畫獨樹一幟，廣受日本與國際肯定，歐洲藝術史學家稱許其革命性成就，應與林布蘭特（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委拉斯奎茲（Diego Velasquez）相提並論為三大肖像畫大師。兩人作品尺幅相差雖巨，奈良描繪的人像，以誇大面部、頭部表情為特色，以黑色勾勒人物「亮相」之際，直指內心氣持，平塗設色的人物平貼於留白的背景，畫面綴以精簡文具題詞，諸此種種手法與氣質，委實頗見東洲齋「似顏繪」的況味。

三代目大谷鬼次（二代目中村仲蔵）の江戸兵衛、寛政六年五月、江戸河原崎座上演『恋女房染分手綱』

▲三代目大谷鬼次（二代目中村仲蔵）の江戸兵衛、寛政六年五月、江戸河原崎座上演『恋女房染分手綱』（東洲齋寫樂，1794）

巴黎畫派（Ecole de Paris）領頭羊之一的藤田嗣治，經典畫作主要描繪人物與動物，兩者齊名難分軒輊。嗜貓也蓄貓，藤田畫中屢屢以日本畫技法與敷色將貓入畫，他的自畫像也常與貓相依偎。不同的是藤田的貓與動物，更見賡續浮世繪大師葛氏北齋（Hokusai）漫畫隨筆的遺緒，且往往與膚如凝脂的裸女常相左右。藤田嗣治當初在二十世紀初，之所以席捲法國藝壇，主要是他大膽採納了「和洋合一」的風格，前所未有東西合璧的一番韻味，征服了西方藝壇。奈良美智亦復如此，楊學為體西學為用，受藤田影響可見一斑，邇來迭獲還與青睞，亦同理可徵。

▲《猫と藤田嗣治》

2004年在台北當代藝術館「虛擬的愛」國際特展中，復刻了一間名為「台北夏之屋」（Taipei summer house）的奈良美智迷你工作室。工作桌、櫃子、牆上，隨性的塗鴉、即興小畫、留言、筆記、工具、畫具、玩偶、舊書四處擺放，背景還有輕搖滾音樂流瀉，一時風靡台灣，卻也為他在此間印象定了調。尤其在奈良旋風瘋狂席捲台灣，奈良商品鋪天蓋地充斥的當下，想顛覆一般見識吃力而不討好。

作為杜索道夫藝術學院的畢業生，奈良延續學校精神，深信藝術能改變社會。生性寡言但一身反骨的奈良美智，畫作屢次成為反核者、社會運動者的精神象徵，凝聚善意變成群眾力量，進行「不流血革命」。奈良則說在以踽踽獨行（Walking Alone）一畫號召共識之後，感覺再也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做到了齊步邁進（Walking Together）。

於是「小時候畫得像大人，長大了倒畫得像小孩」的奈良美智，永遠以他的方式創作，選擇逆勢而為。如果村上春樹被日本文壇譽為「戰後第一個純真的作家」，那麼筆者認為，稱奈良美智為「日本戰後第一個純真的藝術家」，應當無過譽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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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簡介｜謝佩霓 Peini Beatrice HSIEH

謝佩霓_攝影羅柏麟

（攝影：羅柏麟）

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理事長、法國國家藝術與文學騎士、義大利共和國國家功勳騎士。著有☞《貓非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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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美智特展

展覽時間｜2021年3月12日至6月20日（7月高雄市立美術館開展、11月台南市美術館開展）
展覽地點｜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

主辦單位｜中華文化總會、Yoshitomo Nara Foundation(Japan General Incorporated Foundation)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關渡美術館
協辦單位｜日本台灣交流協會台北事務所、 INCEPTION 啟藝

▌嚴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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