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筆下的人物,讓雅痞獲得了一些優越感:絕望藍領階級的編年史家——瑞蒙.卡佛
撰文 喬治.派克(美國知名記者、小說家、劇作家)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是個酒鬼,也是一位作家。他的兩種人格總是依循不同的軌道前進。第一個人格逃離、破壞、懊悔或痛恨的事物,都在第二個自我的作品中昇華為崇高的藝術。
故事的角色都是一些人生失敗組。卡佛寫的就是自己的人生經歷,他筆下的人物都是這樣。他的角色有失業銷售員、女服務生、工廠工人等,他們的居所再平凡不過,就只有臥室、客廳和前院,這些空間裡的家庭關係令人窒息,地方小到每個人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失敗人生。他們全都是孤家寡人、漂泊無依⋯⋯
{本內容節錄自《螺絲愈來愈鬆》,原題〈匠人:瑞蒙.卡佛〉,由黑體文化提供,僅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誠品立場;未經授權,請勿轉載|首圖來源:Photo by Matt Artz on Unsplash}
卡佛從他父親C.R.(譯註:卡佛的父親名叫克萊佛.雷蒙.卡佛(Clevie Raymond Carver),簡稱C.R.)那邊承襲了貪杯的習性。C.R.是華盛頓州亞基馬谷(Yakima Valley)一座木材廠的木鋸維修工,很擅長說故事,卡佛也承襲了這點。C.R.可以好幾個月都滴酒不沾,然後突然從家中消失一陣子。卡佛和母親、弟弟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坐在桌邊吃晚餐,時刻帶著一種大事不妙的感覺。卡佛喝酒的方式就是如此:只要黃湯開始下肚,他就停不下來。
卡佛成長於一九四○到五○年間。他是個身材高大的胖男孩,站立時身體會往前駝,一隻手臂或一條腿彎曲得很不自然,就算減肥後,眼睛仍是典型的胖男孩瞇瞇眼,眼睛要閉不閉的。他的衣服和褲子看起來像是用斜紋防水布料製成:一般只有四十歲的失業中年男子才會那樣穿。他說話含糊不清,必須靠近點才聽得清,但他吐出來的話往往滑稽又尖刻。
卡佛一家人住在混凝土樓板上一幢大約二十坪的四房平房。雖然家裡幾乎沒有獨處的空間,但他們就像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不太來往。
卡佛喜歡在哥倫比亞河(Columbia River)的河畔獵野雁和釣鱒魚。他喜歡閱讀輕小說和戶外雜誌。某天卡佛告訴一個帶他去打獵的傢伙,說他向雜誌投稿了一則故事,也已經得到回覆。這就是卡佛整個早上看起來都很緊張的原因。
「哦,那你寫了什麼?」男人問道。
「我寫的故事和這個偏遠鄉下有關」,卡佛說。「野雁振翅飛行的樣子、獵野雁的過程,還有這處偏鄉的一切。但他們說這個題材吸引不了讀者」。
但他沒有放棄。
卡佛在《作家文摘》讀到了一則廣告,是好萊塢帕默爾寫作學院(Palmer Institute of Authorship)提供的函授課程。C.R.幫兒子付了二十五美元的註冊費,卡佛自己繳交十六期月費,但後來沒錢了。卡佛高中畢業後,爸媽希望他到鋸木廠工作,但事情並未如他們所願。
卡佛把一位漂亮女孩瑪麗安的肚子搞大了。瑪麗安原本準備要唸華盛頓大學,但小倆口陷入熱戀,因此結了婚。一九五七年,他們的女兒出生於醫院中,再往上兩個樓層,則是C.R.因精神崩潰在其中接受治療的精神科病房。一年後,又一個男孩誕生了。當時卡佛二十歲,瑪麗安則是十八歲,這就是他們的青春歲月。
他們開始四處遷移。他們懷抱遠大的夢想,相信只要辛勤工作就能讓這些夢想成真。卡佛想成為一位作家,在那之後,一切自然會水到渠成。
他們在西岸地區四處遷居,沒有定下來過。奇科(Chico)、天堂鎮(Paradise)、尤里卡(Eureka)、阿克塔(Arcata)、沙加緬度(Sacramento)、帕洛奧圖(Palo Alto)、密蘇拉(Missoula)、聖塔克魯茲(Santa Cruz)、庫伯提諾(Cupertino)都曾留下他們的蹤跡。夫妻倆每次準備安頓下來,卡佛就開始坐立難安,於是他們又會搬至別處。瑪麗安是家庭的主要支柱,她負責包裝水果、在餐廳當服務生、挨家挨戶販售百科全書。卡佛曾經在藥局、鋸木廠、加油站、倉庫工作,也曾擔任醫院的夜間警衛。這些工作並不體面,他回家時都已經筋疲力盡,什麼也做不了。卡佛想要寫小說。但老婆到餐廳工作時他必須到自助洗衣店洗好六袋髒衣服,孩子們也等著他回去接送,眼看時間愈來愈晚,排在前面的女人卻還繼續往烘衣機中投幣——這樣的男人絕對寫不成長篇小說。他必須住在一個可以讓他好好理解,然後寫進小說的世界裡:一個不要太多變化,讓他可以精準認識的世界。但卡佛的世界不是那樣。
在卡佛的世界裡,規則每天都在改變。他往往只能考慮眼前,每個月一號湊出錢繳租金和買小孩學校要求的衣服,接著再做打算。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他有兩個小孩要養,而他永遠無法擺脫養小孩這種耗費心力的義務。辛勤工作、保持善良、做對的事,但一切還不夠,狀況並沒有好起來。他和瑪麗安永遠得不到回報,這是他在自助洗衣店裡突然有的醒悟。而漸漸地,他的夢想開始分崩離析。
即使長篇小說才可能帶來豐厚收入,他也沒有心力寫。再加上看不見出路的絕望感,卡佛只能寫寫詩和篇幅較短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改寫,有時要寫上好幾年。
故事的角色都是一些人生失敗組。卡佛寫的就是自己的人生經歷,他筆下的人物都是這樣。他的角色有失業銷售員、女服務生、工廠工人等,他們的居所再平凡不過,就只有臥室、客廳和前院,這些空間裡的家庭關係令人窒息,地方小到每個人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失敗人生。他們全都是孤家寡人、漂泊無依。這些人沒有花俏的名字,不過就是厄爾、阿琳、L.D.、雷等普通稱號,他們也很少有一個以上的名字。除了薩福威超市(Safeway)和賓果遊戲廳之外,他們的人生與宗教、政治都不相干,也與社區成員不相往來。什麼也沒發生,只有釣魚時和魚奮力搏鬥的男孩、販售二手車的妻子、除了日常對話之外對生活漸漸麻木的兩對夫妻。卡佛幾乎把其餘所有細節都刪去了。
(⋯)他筆下角色的用語聽起來相當平凡,每個字卻都散發著詭異的味道,字詞間的沉默也存在一種蓄勢待發的恐慌。他們的生活在空虛中顫動。
「我大多數的角色都希望自己的行為能夠具有某些意義,」卡佛說。「但同時他們漸漸意識到事情不如所願,真實生活中許多人也有這種領悟。他們就是無能為力。你曾經覺得很重要的事物、在所不惜想要獲得的事物,都早已一文不值。他們的生活愈來愈不如意,漸漸分崩離析。他們希望可以導正生活,卻無能為力」。
卡佛的處事方式耗時費力,他不願從眾,和當時所有潮流背道而馳。短篇小說是那個年代較為次要的文學體裁。現實主義似乎漸漸式微。說到作家,卡佛總是最先提起海明威,但當時海明威已經逝世,文學光環也開始褪色。在一九六○到七○年代,最廣受人討論的作家包括:諾曼.梅勒、索爾.貝婁、菲利浦.羅斯、約翰.厄普代克、約翰.巴斯、湯瑪斯.沃爾夫、湯瑪斯.品欽等人。他們的作品都寫得太誇張,毫無節制,充滿長篇大論,充斥過多知識和語言、情色的元素,太像新聞報導。當時作家爭相要全盤呈現整個美式生活的社會現實,為的是在散文或小說中描寫一個充滿無限動盪潛能,令人驚詫的國家——難免帶有扭曲的成分。
菲利普.羅斯,《我嫁了一個共產黨員》 |
湯瑪斯.品瓊,《固有瑕疵》 |
卡佛將俄國小說家契訶夫(Chekhov)視為偶像,在當時的文學趨勢中逆勢操作。他遵循美國詩人龐德(Ezra Pound)的格言「寫作的唯一道德,在於根本上精準的陳述」,並維持著默默耕耘的信念。卡佛仔細覺察當代美國小說中鮮少描述和認真看待的邊緣人物(大概只有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畫家,善於勾勒人物的寂寞心理]才會在畫作裡描繪他們),他想要探索的是那種內心最深處的孤寂感。他似乎無意間透過小說作者的視角意識到,國家未來的不安與躁動,正存在於一般人的平凡生活中,存在於深夜前往超市的路上,存在於窮途末路之際把家當拿到前院拍賣的無奈中。他感受到,在平靜生活的表象之下,美國人似乎已無立足之地。
一九七○年代初期,瑪麗安拿到了學位,開始在中學當英文老師。卡佛也因此能夠心無旁鶩地投身寫作,在大學中覓得教職。他開始於東岸的一些知名雜誌發表故事。卡佛一家人在十幾年後即將發展成矽谷的地方買下他們的第一間房子。那時慶祝派對不斷,卡佛夫婦與其他工人階級作家和他們的妻子共襄盛舉。夫妻倆的人生漸漸走上坦途,但也就是在這時,一切開始四分五裂。
孩子們都長成了青少年,卡佛覺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卡佛和瑪麗安各自都有了外遇,他們破產過兩次。他在申請失業救濟時,因為向加州政府謊報而遭判有罪,差點釀成牢獄之災。牢飯沒有吃成,卻也不斷進出勒戒所。他開始酒精成癮,長時間不省人事。瑪麗安也沒好到哪裡去,跟著卡佛開始酗酒。卡佛本是個安靜又神情怪異的人,但威士忌下肚後卻會變得凶殘起來。某晚因為瑪麗安和一位友人調情,被他用酒瓶毆打。瑪麗安耳朵旁的動脈破裂,流失了全身百分之六十的血液,被送往急診室,這時卡佛卻躲在廚房裡。
幾個月後,也就是一九七六年,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能不能請你安靜點?》(Will You Please Be Quiet, Please?)在紐約出版了。這本書耗費了他近乎二十年的光陰,書的最前面題辭寫道:「謹將本書獻給瑪麗安」。
卡佛是個酒鬼,也是一位作家。他的兩種人格總是依循不同的軌道前進。第一個人格逃離、破壞、懊悔或痛恨的事物,都在第二個自我的作品中昇華為崇高的藝術。但這時他的寫作能力卻逐漸流逝。
「時移事易,我和老婆一直以來認為值得推崇、尊敬的一切、所有的精神價值,都瓦解了,」他後來寫道。「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變成酒鬼,從未想過會破產,從未想過會出軌、成為小偷和騙徒,但每件事他都遇上了。一九七○年代,正當許多人都在享受美好時光之際,只有卡佛有這樣的先見之明:狂歡作樂,沒有錢卻豪飲貪杯,是通往黑暗人生的窮途末路。
一九七七年,他獨自搬到靠近俄勒岡的偏遠加州海岸。他擔心自己再也無法寫作(卻非擔憂自己的人生或家人),因此在那裡盡情豪飲一番。清醒後他重新開始寫作。卡佛於一九七八年與瑪麗安離異。
頹廢的卡佛就此離開人世,好的卡佛獲得新生。距離一九八八年因為當一輩子老菸槍而於五十歲逝世以前,他還剩下十年的人生。在這十年之中,他在一位女詩人身上找到了幸福。他寫出多則出色的故事,擺脫後來被稱作極簡主義的自嘲風格,轉向更豐富的表達形式,傳遞出更寬宏的視野。他多次獲得顯赫教職,贏得各項文學大獎,成為一位去過地獄又重生的文壇巨擘。他就像一位在處決邊緣受到豁免的罪犯,小心翼翼地快樂前行。
一九八○年代華而不實的社會風氣,反而對卡佛有利。雷根任總統時期,卡佛被譽為絕望藍領階級的編年史家,記述他們的無奈。他筆下的角色表達得愈少,作者本人就愈受到讀者的推崇。如果小說中沉淪的工人階級讀來令人著迷和感到害怕,讀者們就想像著自己可以透過卡佛的故事了解工人階級的精神,因此讀者瘋狂迷戀他。紐約文學界掀起了一陣狂熱風潮,將他席捲到文壇核心。他成為了「復古當代人」,周圍充滿了二十幾歲的作家,學著仿效這種沒有綴飾的散文風格,卻未能先從個人經驗中淬煉出內容。他穿著夾克、擺出姿勢拍攝肖像,表情透出些許過往的凶惡,就像是一位從城市陰暗角落、歷劫歸來走入讀書會的男人。
「卡佛將不得體、挫敗、拙劣又丟人現眼的男性寫進各種故事,眾多角色都是酒鬼,幾乎每一位都一無所成,雅痞正是對這些故事最買帳的族群,」他的其中一位老友表示。「他筆下的人物,讓雅痞們獲得了一些優越感。」
但每天早上,好的卡佛會起床沖個咖啡,坐在桌前,完成和壞卡佛完全相同的例行公事。他們倆畢竟是同一位匠人。現在,令他分心的事物已經和以前不同了,但他一樣試著爬梳眼前所見,絕對精準地感受周遭事物,而在美國的喧囂聲中,這件小事就是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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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簡介|喬治.派克(George Packer)
美國知名記者、小說家與劇作家。1960出生於加州聖塔芭芭拉,畢業於耶魯大學,現居紐約市布魯克林地區。自2003年起,他擔任《紐約客》專欄作者長達15年,現任《大西洋》雜誌(The Atlantic)的專職撰稿人。他的著作屢獲文學殊榮:《螺絲愈來愈鬆》(The Unwinding: An 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因「揭開了美國錦繡表面下的破碎裂痕」榮獲2013年「美國國家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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