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笔下的人物,让雅痞获得了一些优越感:绝望蓝领阶级的编年史家——瑞蒙.卡佛
撰文 喬治.派克(美國知名記者、小說家、劇作家)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是个酒鬼,也是一位作家。他的两种人格总是依循不同的轨道前进。第一个人格逃离、破坏、懊悔或痛恨的事物,都在第二个自我的作品中昇华为崇高的艺术。
故事的角色都是一些人生失败组。卡佛写的就是自己的人生经历,他笔下的人物都是这样。他的角色有失业销售员、女服务生、工厂工人等,他们的居所再平凡不过,就只有卧室、客厅和前院,这些空间里的家庭关系令人窒息,地方小到每个人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人生。他们全都是孤家寡人、漂泊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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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佛从他父亲C.R.(译注:卡佛的父亲名叫克莱佛.雷蒙.卡佛(Clevie Raymond Carver),简称C.R.)那边承袭了贪杯的习性。C.R.是华盛顿州亚基马谷(Yakima Valley)一座木材厂的木锯维修工,很擅长说故事,卡佛也承袭了这点。C.R.可以好几个月都滴酒不沾,然後突然从家中消失一阵子。卡佛和母亲、弟弟什麽也不能做,只能坐在桌边吃晚餐,时刻带着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卡佛喝酒的方式就是如此:只要黄汤开始下肚,他就停不下来。
卡佛成长於一九四○到五○年间。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胖男孩,站立时身体会往前驼,一只手臂或一条腿弯曲得很不自然,就算减肥後,眼睛仍是典型的胖男孩眯眯眼,眼睛要闭不闭的。他的衣服和裤子看起来像是用斜纹防水布料制成:一般只有四十岁的失业中年男子才会那样穿。他说话含糊不清,必须靠近点才听得清,但他吐出来的话往往滑稽又尖刻。
卡佛一家人住在混凝土楼板上一幢大约二十坪的四房平房。虽然家里几乎没有独处的空间,但他们就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不太来往。
卡佛喜欢在哥伦比亚河(Columbia River)的河畔猎野雁和钓鳟鱼。他喜欢阅读轻小说和户外杂志。某天卡佛告诉一个带他去打猎的家伙,说他向杂志投稿了一则故事,也已经得到回覆。这就是卡佛整个早上看起来都很紧张的原因。
「哦,那你写了什麽?」男人问道。
「我写的故事和这个偏远乡下有关」,卡佛说。「野雁振翅飞行的样子、猎野雁的过程,还有这处偏乡的一切。但他们说这个题材吸引不了读者」。
但他没有放弃。
卡佛在《作家文摘》读到了一则广告,是好莱坞帕默尔写作学院(Palmer Institute of Authorship)提供的函授课程。C.R.帮儿子付了二十五美元的注册费,卡佛自己缴交十六期月费,但後来没钱了。卡佛高中毕业後,爸妈希望他到锯木厂工作,但事情并未如他们所愿。
卡佛把一位漂亮女孩玛丽安的肚子搞大了。玛丽安原本准备要念华盛顿大学,但小俩口陷入热恋,因此结了婚。一九五七年,他们的女儿出生於医院中,再往上两个楼层,则是C.R.因精神崩溃在其中接受治疗的精神科病房。一年後,又一个男孩诞生了。当时卡佛二十岁,玛丽安则是十八岁,这就是他们的青春岁月。
他们开始四处迁移。他们怀抱远大的梦想,相信只要辛勤工作就能让这些梦想成真。卡佛想成为一位作家,在那之後,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
他们在西岸地区四处迁居,没有定下来过。奇科(Chico)、天堂镇(Paradise)、尤里卡(Eureka)、阿克塔(Arcata)、沙加缅度(Sacramento)、帕洛奥图(Palo Alto)、密苏拉(Missoula)、圣塔克鲁兹(Santa Cruz)、库伯提诺(Cupertino)都曾留下他们的踪迹。夫妻俩每次准备安顿下来,卡佛就开始坐立难安,於是他们又会搬至别处。玛丽安是家庭的主要支柱,她负责包装水果、在餐厅当服务生、挨家挨户贩售百科全书。卡佛曾经在药局、锯木厂、加油站、仓库工作,也曾担任医院的夜间警卫。这些工作并不体面,他回家时都已经筋疲力尽,什麽也做不了。卡佛想要写小说。但老婆到餐厅工作时他必须到自助洗衣店洗好六袋脏衣服,孩子们也等着他回去接送,眼看时间愈来愈晚,排在前面的女人却还继续往烘衣机中投币——这样的男人绝对写不成长篇小说。他必须住在一个可以让他好好理解,然後写进小说的世界里:一个不要太多变化,让他可以精准认识的世界。但卡佛的世界不是那样。
在卡佛的世界里,规则每天都在改变。他往往只能考虑眼前,每个月一号凑出钱缴租金和买小孩学校要求的衣服,接着再做打算。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他有两个小孩要养,而他永远无法摆脱养小孩这种耗费心力的义务。辛勤工作、保持善良、做对的事,但一切还不够,状况并没有好起来。他和玛丽安永远得不到回报,这是他在自助洗衣店里突然有的醒悟。而渐渐地,他的梦想开始分崩离析。
即使长篇小说才可能带来丰厚收入,他也没有心力写。再加上看不见出路的绝望感,卡佛只能写写诗和篇幅较短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改写,有时要写上好几年。
故事的角色都是一些人生失败组。卡佛写的就是自己的人生经历,他笔下的人物都是这样。他的角色有失业销售员、女服务生、工厂工人等,他们的居所再平凡不过,就只有卧室、客厅和前院,这些空间里的家庭关系令人窒息,地方小到每个人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人生。他们全都是孤家寡人、漂泊无依。这些人没有花俏的名字,不过就是厄尔、阿琳、L.D.、雷等普通称号,他们也很少有一个以上的名字。除了萨福威超市(Safeway)和宾果游戏厅之外,他们的人生与宗教、政治都不相干,也与社区成员不相往来。什麽也没发生,只有钓鱼时和鱼奋力搏斗的男孩、贩售二手车的妻子、除了日常对话之外对生活渐渐麻木的两对夫妻。卡佛几乎把其余所有细节都删去了。
()他笔下角色的用语听起来相当平凡,每个字却都散发着诡异的味道,字词间的沉默也存在一种蓄势待发的恐慌。他们的生活在空虚中颤动。
「我大多数的角色都希望自己的行为能够具有某些意义,」卡佛说。「但同时他们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如所愿,真实生活中许多人也有这种领悟。他们就是无能为力。你曾经觉得很重要的事物、在所不惜想要获得的事物,都早已一文不值。他们的生活愈来愈不如意,渐渐分崩离析。他们希望可以导正生活,却无能为力」。
卡佛的处事方式耗时费力,他不愿从众,和当时所有潮流背道而驰。短篇小说是那个年代较为次要的文学体裁。现实主义似乎渐渐式微。说到作家,卡佛总是最先提起海明威,但当时海明威已经逝世,文学光环也开始褪色。在一九六○到七○年代,最广受人讨论的作家包括:诺曼.梅勒、索尔.贝娄、菲利浦.罗斯、约翰.厄普代克、约翰.巴斯、汤玛斯.沃尔夫、汤玛斯.品钦等人。他们的作品都写得太夸张,毫无节制,充满长篇大论,充斥过多知识和语言、情色的元素,太像新闻报导。当时作家争相要全盘呈现整个美式生活的社会现实,为的是在散文或小说中描写一个充满无限动荡潜能,令人惊诧的国家——难免带有扭曲的成分。
菲利普.罗斯,《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 |
汤玛斯.品琼,《固有瑕疵》 |
卡佛将俄国小说家契诃夫(Chekhov)视为偶像,在当时的文学趋势中逆势操作。他遵循美国诗人庞德(Ezra Pound)的格言「写作的唯一道德,在於根本上精准的陈述」,并维持着默默耕耘的信念。卡佛仔细觉察当代美国小说中鲜少描述和认真看待的边缘人物(大概只有画家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画家,善於勾勒人物的寂寞心理]才会在画作里描绘他们),他想要探索的是那种内心最深处的孤寂感。他似乎无意间透过小说作者的视角意识到,国家未来的不安与躁动,正存在於一般人的平凡生活中,存在於深夜前往超市的路上,存在於穷途末路之际把家当拿到前院拍卖的无奈中。他感受到,在平静生活的表象之下,美国人似乎已无立足之地。
一九七○年代初期,玛丽安拿到了学位,开始在中学当英文老师。卡佛也因此能够心无旁鹜地投身写作,在大学中觅得教职。他开始於东岸的一些知名杂志发表故事。卡佛一家人在十几年後即将发展成矽谷的地方买下他们的第一间房子。那时庆祝派对不断,卡佛夫妇与其他工人阶级作家和他们的妻子共襄盛举。夫妻俩的人生渐渐走上坦途,但也就是在这时,一切开始四分五裂。
孩子们都长成了青少年,卡佛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卡佛和玛丽安各自都有了外遇,他们破产过两次。他在申请失业救济时,因为向加州政府谎报而遭判有罪,差点酿成牢狱之灾。牢饭没有吃成,却也不断进出勒戒所。他开始酒精成瘾,长时间不省人事。玛丽安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着卡佛开始酗酒。卡佛本是个安静又神情怪异的人,但威士忌下肚後却会变得凶残起来。某晚因为玛丽安和一位友人调情,被他用酒瓶殴打。玛丽安耳朵旁的动脉破裂,流失了全身百分之六十的血液,被送往急诊室,这时卡佛却躲在厨房里。
几个月後,也就是一九七六年,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能不能请你安静点?》(Will You Please Be Quiet, Please)在纽约出版了。这本书耗费了他近乎二十年的光阴,书的最前面题辞写道:「谨将本书献给玛丽安」。
卡佛是个酒鬼,也是一位作家。他的两种人格总是依循不同的轨道前进。第一个人格逃离、破坏、懊悔或痛恨的事物,都在第二个自我的作品中昇华为崇高的艺术。但这时他的写作能力却逐渐流逝。
「时移事易,我和老婆一直以来认为值得推崇、尊敬的一切、所有的精神价值,都瓦解了,」他後来写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酒鬼,从未想过会破产,从未想过会出轨、成为小偷和骗徒,但每件事他都遇上了。一九七○年代,正当许多人都在享受美好时光之际,只有卡佛有这样的先见之明:狂欢作乐,没有钱却豪饮贪杯,是通往黑暗人生的穷途末路。
一九七七年,他独自搬到靠近俄勒冈的偏远加州海岸。他担心自己再也无法写作(却非担忧自己的人生或家人),因此在那里尽情豪饮一番。清醒後他重新开始写作。卡佛於一九七八年与玛丽安离异。
颓废的卡佛就此离开人世,好的卡佛获得新生。距离一九八八年因为当一辈子老菸枪而於五十岁逝世以前,他还剩下十年的人生。在这十年之中,他在一位女诗人身上找到了幸福。他写出多则出色的故事,摆脱後来被称作极简主义的自嘲风格,转向更丰富的表达形式,传递出更宽宏的视野。他多次获得显赫教职,赢得各项文学大奖,成为一位去过地狱又重生的文坛巨擘。他就像一位在处决边缘受到豁免的罪犯,小心翼翼地快乐前行。
一九八○年代华而不实的社会风气,反而对卡佛有利。雷根任总统时期,卡佛被誉为绝望蓝领阶级的编年史家,记述他们的无奈。他笔下的角色表达得愈少,作者本人就愈受到读者的推崇。如果小说中沉沦的工人阶级读来令人着迷和感到害怕,读者们就想像着自己可以透过卡佛的故事了解工人阶级的精神,因此读者疯狂迷恋他。纽约文学界掀起了一阵狂热风潮,将他席卷到文坛核心。他成为了「复古当代人」,周围充满了二十几岁的作家,学着仿效这种没有缀饰的散文风格,却未能先从个人经验中淬炼出内容。他穿着夹克、摆出姿势拍摄肖像,表情透出些许过往的凶恶,就像是一位从城市阴暗角落、历劫归来走入读书会的男人。
「卡佛将不得体、挫败、拙劣又丢人现眼的男性写进各种故事,众多角色都是酒鬼,几乎每一位都一无所成,雅痞正是对这些故事最买帐的族群,」他的其中一位老友表示。「他笔下的人物,让雅痞们获得了一些优越感。」
但每天早上,好的卡佛会起床冲个咖啡,坐在桌前,完成和坏卡佛完全相同的例行公事。他们俩毕竟是同一位匠人。现在,令他分心的事物已经和以前不同了,但他一样试着爬梳眼前所见,绝对精准地感受周遭事物,而在美国的喧嚣声中,这件小事就是他的一切。
▌撰文者简介|乔治.派克(George Packer)
美国知名记者、小说家与剧作家。1960出生於加州圣塔芭芭拉,毕业於耶鲁大学,现居纽约市布鲁克林地区。自2003年起,他担任《纽约客》专栏作者长达15年,现任《大西洋》杂志(The Atlantic)的专职撰稿人。他的着作屡获文学殊荣:《螺丝愈来愈松》(The Unwinding: An 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因「揭开了美国锦绣表面下的破碎裂痕」荣获2013年「美国国家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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