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育慧|膚慰身體:用阿嬤牽大的手傳遞觸碰──《提案》11月號「完美身體求生記」
撰文 鄭育慧獻給苦於與身體相處的人,信心加滿的後援筆記。
邀請位處第一線、熟悉身體的人類,提供愛護身體的建議與思考觀點。
在台東實踐全人、綠色照護的芳療師鄭育慧,擁有偏鄉照護的經驗,她關注身心靈與環境的和諧平衡,並將這樣的感受力,運用於照護過程,邊細膩寫下這些被照料的身體給出的回應。
蘇阿嬤的皮膚因長期曬太陽而顯得乾褐,令我想起田裡番鵑幼鳥的顏色,鬆弛垂墜的肌膚好像蓬鬆的羽毛。
「阿米古住是雨鞋,kawkaw是鐮刀,要記好。」蘇阿嬤正在教我阿美語,我將她粗壯的手臂安置在我的左手上方,用右手掌為她塗上精油、揉捏上臂緊繃的肌群。她平常要去田裡、要拿鐮刀除院子裡的草,除此之外,因主辦單位是泰源部落的照顧者支持團體,這場活動的成員都是年長的家庭照顧者,長期照顧臥床的家人。透過社工安排,長輩們難得抽出一段時間,讓我們這些芳療師來陪大家伸展身體、做按摩。
曾經我覺得這樣的芳香紓壓課程「很沒內容」,只是帶大家放鬆休息、閒聊而已,直到我的媽媽動膝蓋手術,一段時間無法行走,我請長假回家擔任照顧者,才真正感同身受;發覺對於照顧者來說,光是能夠好好坐下來,喘口氣、喝杯茶,就已經是莫大的奢求。我開始想念「照顧者支持團體」,只是這次是想要有人為我按摩。
帶課程時曾給大家提醒:無論給予任何支持,首要條件都是先照顧好自己。只有當照顧者本身先站穩,付出的關愛才有可能長久。
是啊,讓自己恢復彈性和活力,這就已經足以成為最首要、也最必須的事情。
擔任母親的照顧者,最初幾天我嚴重落枕,那段日子,當我終於把吃完晚餐、洗完澡的媽媽送上眠床,大約晚上十一點,我展開一天當中唯一能獨處的神聖時刻──為自己準備含有薑精油的按摩油,在浴室裡幫自己按摩。
薑精油萃取自埋在土裡迅速吸收養分的地下莖,我打開按摩油塗在身上,為自己加油打氣,希望這段難得的獨處時光,能讓我快速補充滋養。輕觸肌膚,撫滑腰和腹部,安立並守護好自己身為人的中心,按摩油塗到胸口,感覺呼吸的起伏,延伸到落枕的肩膀、痠痛的後頸,我轉轉自己的頭,放空思緒,回歸身體純粹的呼吸。
將按摩油塗到四肢,安撫辛苦了一整天的雙手、四處行走的雙腿、腳掌、每根腳趾,藉由觸覺,修補忙碌時缺損的自我,喚回身為一個人的整體感受,才漸漸發覺,屬於「我」的界線長回來了。
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我又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於是隔天又能打起精神打理家務、跟在媽媽身旁。
觸碰能傳達最真實的「同在」、無聲但最具體的關懷陪伴,帶來強大的撫慰效果。有次一群來自全台的居家護理師來到泰源部落,參訪長照據點,這次由部落的阿嬤穿上圍裙,手掌搓熱精油,為每位居家護理師做芳香按摩。
燈光昏暗,香氣瀰漫,阿嬤們不熟悉動作,聽著社工師的溫柔引導來實作,她們站在護理師身後,依序把帶著香氣的手,放在護理師的頭、脖子和肩膀,再牽起並撫過護理師的手。
只是很簡單的、十分鐘的撫摸,結束後這群護理師們卻輪流傳著一包衛生紙、紅著眼眶說不出話。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你們就哭了。」蘇阿嬤笑著這樣說。我看著平日接受我們按摩的長輩們,也以他們的雙手來呵護、滋養著他人。
無預警地,我們這些芳療師忽然也被叫到椅子上坐,去體驗長輩們的芳香觸碰。音樂輕柔開始,香氣落下,籠罩了我。溫暖的手輕輕包住我的頭,一股暖流撫過脖子和肩膀,瞬間卸下所有包袱和責任,阿嬤拍掉了我肩上所乘載的一切,牽著我的手,忽然我好像回到小時候,回想起自己的外婆──無論發生任何事情,總是愛護我,只要我平安健康就好開心的外婆。
體驗結束,我努力節制情感,說了句「謝謝」、輕輕擁抱阿嬤,她拍拍我的背,叮嚀:「你要放鬆。」我還是忍不住掉下眼淚,感受到對阿嬤來說,她最關切的是我們有沒有好好放鬆、開心生活。
回想起我的外婆,癌末臨終前受到太多病痛折磨,有次自殺未遂,媽媽在房外安撫外公,房內,我躺在外婆身邊,她問我:「我這麼臭,你還願意靠近我喔?」我抱住她、靠在她身上,回答:「我愛你啊。」
於是在小小的病榻,熟睡的我們牽著彼此的手,身體的依偎像在訴說:「沒關係的,這樣也很好,至少我們還在一起,而且我愛你啊。」
靠著彼此,我們又一起睡了一個寧靜美好的午後。
鄭育慧
華文系畢業,生活充滿香氣、瑜珈、閱讀和動筆,現為IFA英國國際芳療師。獲112年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最新著作《三個深呼吸》。
撰文、照片/鄭育慧
文章首圖插畫/Phoebe chen
♒ 誠品選書 ♒
《三個深呼吸》
作者|鄭育慧
出版|寶瓶
「我記起這些手曾和我彼此交握,此刻我們又再次待在共同的香氣之中。」
一位把香氣帶進人間現場的年輕臨床芳療師,寫長期服務於台東,與身體、生命、氣味對話的故事,記按摩背後「無聲的工作」,與療程床上身心靈受了傷的人們。
關於《提案on the de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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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rrent Issue 完美身體求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