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疫情延期的書展作家們Part 6】命懸一線的鍾愛這世界──專訪《黑日》作者韓麗珠
撰文 何昔珊普利摩.李維在《滅頂與生還》一書中,引述了德國軍官對集中營受難者的威脅:只要將猶太人屠殺殆盡,便不會有人知道這段歷史,因為歷史是由勝利者所書寫的;而即使有人僥倖生還,亦不會有任何人相信他所描述的苦難。
韓麗珠在新作《黑日》裡,記述了2019年4月至11月這段時期,她在香港生活的細節和想法,面對著城市裡的抗爭,她這麼說:「如果歷史是海,人不過是其中的一點水。在巨大的權力之前,有時不免感覺徒勞。但寫作並非因為有用而寫,寫作就是寫作的目的本身。」
《黑日》
(韓麗珠,衛城出版)
二〇一九年四月到十一月之間,香港經歷了一場夢境般的變化。
從和平示威,到爆發衝突,乃至幾乎成了一座戰地般的城市。
催淚瓦斯、無差別暴力、死因不明的屍體、大規模的逮捕,幾乎成了城市的日常。
但另一方面,原有秩序的崩毀也讓人們重新檢視自己的生活、信念、價值,
重新思考人與人之間、人與這座城市之間的關係。
像一場自由搏擊:小說家的角色扮演
2018年,韓麗珠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回家》,突破以往為人所熟知的「小說家」印象,而新作《黑日》則同時收錄散文和詩創作,自此三線齊開。對此,韓麗珠首先聲明自己不是個會寫詩的人,只偶爾擋不住豐沛情緒,詩句便從指頭跳出。她接著補充:「我一直認為,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有不同的『寫作肌肉』,例如『小說的肌肉』、『詩的肌肉』和『散文肌肉』。我的體質傾向小說,但偶爾也會有散文肌肉和詩的肌肉想要伸展的時候。想寫是一種身體的感覺,並非由大腦所操控,肌肉會告訴作者,哪一部份在哪個時候必須要動。」
另一方面,散文寫作的人稱與敘事性質,往往會讓讀者產生對現實的聯想,對作者而言,確實比寫作小說更加危險,但也是散文吸引人的所在。「對我來說,散文裡的第一人稱不過也只是一個人物或敘述所需的角色而已,而我不介意由『我』親自來扮演。」
相較於《回家》集結了多個主題,《黑日》以線性敘事聚焦個人在「時間」中的變化,記錄反送中運動前後的轉折及隨之而來的分崩離析。「我必須通過寫作《黑日》裡的文章去整理自己,同時也在整理一種微觀的、個人的小歷史。」
如果遠方有戰爭:從作家到抗爭者
韓麗珠的社會運動參與史,可追溯到十年前。當時香港新界東北農地被收購,她跟著一群藝術家進入馬屎埔村,進行廢屋翻新和訪問村民等工作。「因為我想了解他們,城市裡少數的農夫和熱愛農村生活的人」,帶著這樣的初衷,她投身香港社運,並在運動期間同時扮演運動者、觀察者與寫作者的角色,「當我想要前往遊行的現場,可是有點擔心安全,作為寫作者的我便會向參與者的我進行鼓勵,也同時給予責任。反過來,為了安撫作為寫作者的我不要因為必須要寫些什麼而感到壓力,參與者的我也會經常對寫作者的我說:『從現場回家後什麼都不寫也沒有關係。』」
在《黑日》中,圍城裡的抗爭成為生活的沉重背景,而日記體形式則還原了作家的寫作狀態,讀來彷如身歷其境。書中另外收錄了部分2014年9月雨傘運動的日記,這樣的今昔對比有何特殊用意?韓麗珠說:「傘運結束後,香港人在好幾年的無力感中渡過,那其實是一個儲存能量的時期,到了2019年,能量的種籽萌芽爆發,成反送中運動。」如今再回頭看傘運時期的文字,她也不免感慨:「城市的崩壞不能避免,其崩壞的速度也遠超我們的想像。」
她目睹執法者在城裡施放化學煙霧、毆打無力反擊的市民,學校、街上、地鐵成為警民對峙的戰場,城裡最弱小的動物在破曉前相繼死去;她記錄了未明原因的墜樓、海上漂流的浮屍、警察撕破女性的衣褲、所有從城市地底萌生的巨大惡意、傷害與暴力,卻也寫下自絕望傷痛中生長出的悲憫與良善,這城市每日懸而未決的瞬間。
「我本來一直只是寫,並企圖以寫作來回應過去大半年以來香港所發生的事,直至張惠菁來問我出版的可能,並給予出書的各種想法和建議,我才想到,作品要以書的形式盛載,才能成為一種呼喊的聲音,並保存下去。」而經由這些篇章,我們見證了個人在自由和暴力間的相互辯證,也再度發覺──人類世界裡的歧異與衝突從未休止。正如同張惠菁所說,《黑日》是一本時代之書,是我們虧欠香港的一次深沉凝視。
槍管下有花開
《黑日》裡有大量關於「創傷」的描寫,無論是具體可見的傷口、生命的消逝,或者隱藏在城市內部族群的撕裂,都和作家的個人經驗難以切分。韓麗珠提到,為了平復生活中受到的重創,她從幾年前開始打坐、冥想,並每天寫作「秘密日記」,試圖找出內在情緒的源頭。
「我發現,每個人所感受到的『憤怒』的強度,『憤怒』的質感和發泄『憤怒』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在日常生活裡,讓我感到生氣或憤怒的事很少。每次感到心裡不適的時候,我都可以有各種紓緩和安撫自己的方法。不過,當我真正感到憤怒的時候,卻是一發不可收拾的,那會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而且我必須以各種方式傷害自己才能平伏怒意,因為我的憤怒如此極端而且不易馴服,我才會在幾年前開始靜坐。憤怒的最底層,其實是無可挽回的悲哀,這一點,在個人創傷或集體創傷的事件裡,我都有同樣的體會。」
香港抗爭的開始,使她從個人創傷的癒合期,再度走入集體創傷之中。「由於已有治理傷勢的經驗,在寫作《黑日》內的文章時,不免帶著深思、觀察和拆解每天洶湧而來的極端事件和人際衝突之中,包含著什麼的意圖。對我來說,生命裡的痛苦有各種不同的面相,但在非常深的部份,人在受了長久的劇痛之後,會生出難得的悲慈」。
這樣內省和自我療癒的經驗,使她能以更深沉的角度去理解外部世界,縱使承受了再怎麼痛苦的景象,仍嘗試在每日試煉中安頓自己。於是,我們跟著她衝鋒陷陣、一同憤怒、一同絕望,也跟著她晨起晒陽、清理貓砂、運動、煮食、出外散步。這些與痛苦並存的柔軟,使人得以重拾對下一刻的嚮往。
從貓開始,愛這個世界
說到這,便不能不提她的貓。在香港文壇,韓麗珠是出名的愛貓,這一點從她臉書動態記下的貓言貓語便可一窺端倪。身為作家的夥伴兼室友,《黑日》中也少不了白果的戲份,文中幾處與白果的對話都令人深思,近乎人生哲學。而書中也出現各式各樣的動物,無論是對動物的喜愛、畏懼,或者將「有害動物」連結至政府對待「有害」生物的態度,皆顯示出她對動物處境的關懷。
韓麗珠在訪談中將白果比喻為「暖男型貓咪」,「如果我在家,他會如影形隨,非常多話,也聽得懂我有說出或沒有說出的話。他對我寫作的影響就是,偶爾在我忙著寫作的時候,在我身後不斷號叫擾人;有時在我使用電腦寫作時,在我的鍵盤上走來走去。我覺得,他知道我是個寫作的人。話說回來,我是因為長期跟貓共處,才聽得懂其他動物發出的語言,並更強烈的感到牠們的存在」。對她而言,動物的處境與人的處境密不可分,「人的暴力,首先衝向最底層的動物,然後是弱勢的人,接著是位處中層的人,最後是所有人」。
而在如此艱困的境地,作家的愛自貓延伸到世間上所有動物,深刻的凝視、行走、呼吸並且寫作著;除了保有生活中某些珍貴片刻,似乎別無他法。那麼,在漫長的黑日裡,又有哪些珍貴的片刻呢?韓麗珠答:「每天早上醒來,感到白果睡在我身上的重量;寒冬裡燦爛溫暖的陽光;書房窗外的山、海和天空。」
Q:您平常偏好閱讀小說、散文或是詩集?是否會閱讀其他非文學類型的書籍?
撰文│何昔珊
中文系畢,有三隻貓,有時候會在雜誌上寫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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