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專欄 2021年7月1日

由童年的斷頭臺走向權杖之路｜奇幻小說大師普曼筆下的成長之路

撰文盧郁佳（作家）

奇幻小說探討成長，「黑暗元素三部曲」（His Dark Materials）作者、英國奇幻小說大師菲力普．普曼（Philip Pullman）的主角總是少年老成，知道教會、學院、父母等權威或教條都不可靠，靠自己最好。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受害者天真無辜等人伸援；而是憑街頭智慧、鑑風辨色，機警自救脫身。他們是尼采式的英雄，拒當受難聖人，只為自己負責。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隨處也能活下來。《好故事能對抗世界嗎？》同樣務實告誡有意寫作者，寫作第一要賺錢養家。別再幻想一步登天，停止哀嘆懷才不遇，開始每天固定時間寫作磨練技藝。

｛本文內容由撰文者及麥田出版提供，非經授權請勿轉載｝

墮落的黑天使普曼揚起巨翼，從地獄發出開戰宣告，烈火逼人，宣告人類必須自己走出樂園。我們能聽懂他的呼召嗎？

菲力普．普曼的「黑暗元素三部曲」（His Dark Materials）的首部曲《黃金羅盤》，描述每個人生來都有動物精靈伴侶隨身守護，心意相通。專制教會形同祕密警察，相信人會犯罪，都是受動物精靈這個原罪污染。人都有罪性，所以教會要讓人向善，療法就是斬斷和動物精靈的精神聯繫，偷偷抓了很多小孩實驗。小孩失去動物精靈，就淪為行屍走肉，很快死亡。但教會仍一意孤行，所以叛逆科學家密謀推翻教會，通過教會認定的罪惡淵藪，打開通往眾多平行世界的大門，集結各界向教會開戰。

✑測測看你的守護精靈是哪一種動物？

掌控教會的妖豔賤貨時尚貴婦，十二年前和霸道總裁公爵科學家外遇，誕下私生女萊拉，丟給牛津的約旦學院養大。孤兒萊拉成了孩子王，發現大批孩童失蹤，勇闖北極救小孩。在熱氣球飛行員、武裝熊和女巫幫助下過關斬將，粉碎了教會媽媽的陰謀，卻逃不過科學家爸爸的陷阱，鑄成大錯，犧牲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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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青少年奇幻小說，乍看它和《納尼亞傳奇：獅子．女巫．魔衣櫥》同樣友情又熱血，孩童為正義對抗邪惡，天真接受試煉。《納尼亞傳奇》就像一曲聖詩般感人熱淚，壞男孩艾德蒙受壞女巫誘惑，倒戈投靠女巫；他的兄弟姊妹被女巫追殺，逃向好獅王亞斯藍麾下，開戰抵抗女巫。獅王為救回艾德蒙，自願被女巫處死。純潔無辜的犧牲解除魔法，救了大家。寓意「神愛世人，為世人犧牲，不管無知人類如何背叛，祂總願以身相殉來保護祂的孩子們」，悲壯震懾讀者落淚。

那種驚訝近乎「感受到父母是多麼愛我、為我犧牲，而過去我還以為自己多委屈，總愛任性為難父母」歡喜的悲痛羞慚。一九七六年向陽的詩〈阿爹的飯包〉就是如此，詩中描述阿爹每早天亮前就騎單車去河床當苦力搬砂石。孩子想：自己和哥哥早餐吃包子豆漿，阿爹的便當也總有顆蛋吧，不然怎麼有力氣搬砂石。有天，孩子趁天沒亮，去偷看便當，發現只有三條菜脯配蕃薯籤飯。

還有誰會這麼疼你、為你好呢？世界上沒人比父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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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為孩子而犧牲自己，是訓誨孩子聽話的定海神針。而「黑暗元素三部曲」則像死亡重金屬樂團的尖聲呼嘯毀滅吶喊，既黑暗又憤怒，徹底反權威。看父母和神同樣不值得信任，只會遺棄、獻祭自己的孩子，世界上沒人比父母更恐怖。

一開始貴婦收養萊拉，萊拉從冷酷簡樸自律的學院老教授堆裡，向上流動來到奢華舶來脂粉香的天堂豪宅，享受貴婦慷慨關愛，萊拉既開心又崇拜她。直到發現貴婦可能是拐走街坊孩子們的真凶，且是萊拉的生母，想利用萊拉遂行龐大陰謀。萊拉得知處境不妙，一秒逃走，毫無留戀。

不言而喻，守護精靈是什麼？是小孩做自己的同伴、支持與依靠，自己做自己的父母，獨立自主不假外求。萊拉是蔣勳詮釋《封神榜》的哪吒，割肉還父，剔骨還母，誰也不欠誰。路見不平，大鬧天宮，誰都別想控制我。震撼讀者的，不再是父母的犧牲，而是兒女冒險叛逃的勇氣。

二十五年後，作者菲力普．普曼在寫作論《好故事能對抗世界嗎？》中揭曉，原來「黑暗元素三部曲」是致敬彌爾頓《失樂園》，普曼熱愛這壯麗浪漫的神話史詩。《失樂園》描述墮落天使撒旦起兵叛亂反抗神，戰敗後捲土重來，變成蛇引誘亞當和夏娃不聽話違背神的命令。亞當夏娃偷嘗了智慧果實，被神逐出伊甸園流浪受苦，要工作才能餬口。

令人嘆為觀止，《失樂園》神與天使原本的和諧親密，變成「黑暗元素三部曲」教會貴婦和科學家公爵的婚外情，原來神魔是BL外遇情狂。《失樂園》撒旦招兵買馬跟天國對著幹，化為「黑暗元素三部曲」叛逆公爵從各平行世界召集大軍，反抗教會統治。

核心則是夏娃的犯罪，在教會舊價值中是原罪的來源，要求人必須克服原罪，不能順從自己有罪的天性，應該乖乖聽教會和神的話。「黑暗元素三部曲」標榜人本的新價值，女巫預言萊拉將成為夏娃，萊拉是什麼樣的人？她是個壞小孩。闖進不准女人、僕人進去的男院長房間偷聽會議祕密，不怕看血腥的屍體，毫不猶豫撒謊騙大人，離家出走，一意孤行脫隊去救被切割守護精靈的小孩。她耳朵很硬，從來不聽人勸，永遠自作主張，做盡乖小孩不能做的壞事，總能逃過懲罰。她的守護精靈足智多謀，擅長察言觀色，從對方的守護精靈身上套話打聽底細，通風報信告訴萊拉謊言背後的真相。路人都願意幫她，但誰也別想管她。這股野蠻熱烈新鮮的微風，使系列小說脫胎換骨、朝氣蓬勃。

《失樂園》的神魔大戰，原來是現實中兒女脫離爸媽的獨立戰爭。如果爸媽覺得你不聽話就是變壞，那麼你就得變壞。

萊拉遭受爸媽背叛、拋棄的痛苦，有如遭受斷頭臺酷刑。然而這卻是成年走向王座的必經之途，最終接受權杖與加冕，成為自己人生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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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曼接下來寫的「英倫懸疑四部曲」（Sally Lockhart Quartet）是蒸汽龐克動作冒險，智勇雙全、父母雙亡的孤女莎莉，次次捲入跨國陰謀，和無限復活的大魔頭鬥智鬥力。她經濟獨立，只交男友、生小孩不結婚，儼然是冷豔犀利的香奈兒手執長煙嘴、宣布女人也能像男人一樣穿長褲。要是穿著束腰馬甲、裙撐、及地長裙款步輕搖，怎能在槍戰中追逐破獲匪巢。讀者會認出她就是成年版的萊拉，破壞傳統價值的夏娃。

多年後的「塵之書三部曲」（The Book of Dust），首部曲《野美人號》是「黑暗元素三部曲」的前傳，私生女萊拉剛出生時，被她的貴婦媽媽羞憤藏到修道院，這個「不要自己女兒的女人」卻又叫嘍囉把萊拉搶回來。客棧老闆家的小男孩，發現各路人馬爭搶萊拉，像球賽在搶球。他挺身救走萊拉，划起小船「野美人號」逃離追兵，在泰晤士河洪水襲擊中，經歷連串出生入死考驗，才把萊拉送到她爸爸公爵科學家手中。

令人錯愕的是，公爵轉身就把嬰兒萊拉塞給學院保護，毫不留情消失在異國遠方，繼續獻身研究。既然公爵無意撫養萊拉，從貴婦手中搶來幹嘛？為了萊拉好，因為她媽媽跟爸爸同樣冷漠自私劇毒。在逃亡過程中，泰晤士河的女精靈餵萊拉母奶，想把萊拉據為己有。男孩掉包騙了她，帶萊拉逃跑，重演了「從貴婦手中搶走女嬰」反叛之舉。此書可說對父母的慈愛毫無幻想，避之唯恐不及。

二部曲《祕密聯邦》，二十歲的萊拉，像莎莉一樣投身冒險，從間諜被刺殺後的遺物線索，勇闖喀拉瑪什干沙漠尋找玫瑰。這種玫瑰別處種不活，煉成玫瑰油，滴在眼底就可看見異象，但非常痛，而且要和守護精靈分離才能進沙漠。讀者可知玫瑰隱喻伊甸園的智慧果實，人吃了果實才能開眼分辨是非善惡。但必須違反神的命令，也就是萊拉必須背叛守護精靈。自由的責任非常嚴苛孤獨，你可以把她看成影集《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特立獨行、堅忍不拔的女主角。

英國太子查爾斯的妻子卡蜜拉，今年四月在紀念過世公公的閱讀活動中，推薦大家讀《祕密聯邦》。卡蜜拉和查爾斯外遇二十三年，跟貴婦、公爵一樣是雙方已婚。等她熬到五十八歲嫁給查爾斯，公婆都缺席婚禮，英國民調有一半人反對她當王后。她深知當個壞人是什麼滋味，但她都沒放手。我想她懂萊拉。

而萊拉身邊兩大男主角更是性格錯綜複雜，是書中最引人入勝的部分。《野美人號》的追兵是個天才物理學家，會誘惑修女上床行賄換通行、常強暴少女。他的守護精靈是土狼，他不爽會拿船槳痛扁土狼出氣，而土狼一恐慌就狂啃自己的殘肢。自虐、虐人的殘暴令人毛骨悚然。《祕密聯邦》的反派是他的兒子，是個解讀真理探測儀的天才，邪惡教會都要仰仗他的能力。他是萊拉的反面鏡像，黑暗的另一半。想到兩個天涯畸零人即將宿命相遇，第三部曲令人無比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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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小說探討成長，普曼的主角總是少年老成，知道教會、學院、父母等權威或教條都不可靠，靠自己最好。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受害者天真無辜等人伸援；而是憑街頭智慧、鑑風辨色，機警自救脫身。他們是尼采式的英雄，拒當受難聖人，只為自己負責。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隨處也能活下來。《好故事能對抗世界嗎？》同樣務實告誡有意寫作者，寫作第一要賺錢養家。別再幻想一步登天，停止哀嘆懷才不遇，開始每天固定時間寫作磨練技藝。

他引用詩人威廉．布雷克的誓言：「我必須自創體系，否則必受人奴役。」普曼說：有了這道束縛，我就自由了。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如果我說的和彌爾頓、布雷克或納托爾有所衝突，那是前人吃虧。

許多作者因遭受惡評而一蹶不振、封筆消失。普曼主張，對待評論家要像伍德豪斯小說中的伯蒂．伍斯特對他的疹子。管家勸告：「我想您還是不去抓它為宜，先生。」紳士說：「我不同意。對這些疹子，你得堅守立場。」對待評論家，作者得堅守立場。

普曼的寫作態度，有如走出溫室迎上屋外臨海懸崖的高曠寒風般令人一振，使讀者凜然重臨「黑暗元素三部曲」、「塵之書三部曲」公爵的威儀、貴婦的決斷。他們都是自己的主人，不管別人怎麼想，只做自己相信的事。也許這一對父母很自私，對萊拉沒有愛，也許他們愛的方式既隱密又難以理解。不過他們也解除了萊拉服從父母的責任。

普曼傳達給讀者成長的意義，就是把不幸視為珍貴禮物的能力，而其他困難也莫不如此。不要溫馴地步入良夜，無論困在怎樣的囚籠中，人都能振翅怒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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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簡介｜盧郁佳

一個信仰人類的人。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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