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傷中發現愛|描繪痛與失落的精美工筆畫《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
撰文 郭強生(作家・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唯一比看自己老去更難受的是,看所愛之人日益衰老。
好友病了。而她特意來求助的,卻是難上加難的一題:陪我走到最後。
女人答應了,卻沒想到這竟是一趟徹底孤獨的冒險,因為──就算是找到了最能安安靜靜生活的美景勝地;就算是能擁有相互打趣、扶持、共享品味接近的美食閱讀影像、一同聊聊回憶的時光;甚至就算是她倆能夠同甘共苦一段;等到最終那日來臨,她與罹病的好友,終究還是要孤身一人、獨自面對各自全然不同的那段冒險⋯⋯
繼2018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得獎作《摯友》後,作家西格麗德.努涅斯(Sigrid Nunez)再度以《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震撼每一個負傷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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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讀到努涅斯的小說《摯友》,立刻有驚豔之感,幾乎是一鼓作氣、廢寢忘食地讀完。這回,捧讀她繼《摯友》後最新的這部《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竟是一種捨不得讀完的感覺。
每讀罷一個篇章,總會陷入深深的反思與難以釋懷的憂鬱,而不得不更加細嚼慢嚥。我利用幾個下午,獨自坐在咖啡館的角落與努涅斯隔空相對,聆聽著她輕柔中帶著倔強的款款訴說,好怕自己的眼淚就這樣奪眶而出。
還會有比陪伴癌症末期的半生老友,協助她完成安樂死更悲傷的故事嗎?
但讀過努涅斯上一本小說的讀者就會立刻明白,這絕不會是那種「情比姊妹深」的通俗劇。
即便在悲傷中,她仍不失她的犀利,甚至屬於她的一種奇特冷面幽默。如果你喜愛上一本《摯友》,期待再次領受她的智慧、坦誠、勇敢與細膩,這回你會更加確定,即使你們相隔天涯海角從不曾謀面,她卻像是一個認識已久的朋友,甚至比那些認識更久的朋友還更值得信任。
不得不說,這就是文學的獨特魅力了。
如果上一本是努涅斯在剖開私密的哀悼,這一本《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則像是她在向你揭露這個時代的創痛: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每個禱告的人似乎都渴求著愛──從未尋得的愛;生怕就要失去的愛。」
書中的敘述者「我」,可以看作就是《摯友》中的同一主人翁:單身初老、生活簡樸的女作家,曾歷經女權運動洗禮的第一代,如今卻感慨「女人的故事往往是悲傷的故事」。
而計畫自行安樂死的那位好友,許多書評認為是以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這位美國文化界的女傑為原型。
桑塔格在二○○四年癌症過世,享年七十一歲,以如今的標準來說算是英年早逝了。早在一九七六年,當時努涅斯還只是個剛從研究所畢業的學生,曾經擔任過桑塔格的助理,因此展開了兩人長達近三十年的情誼,努涅斯甚至還差一點成了桑塔格的兒媳婦。在桑塔格過世後,努涅斯也曾出版過一本哀悼桑塔格的回憶錄《Sempre Susan: A Memoir of Susan Sontag》。
然而,究竟是否書中那位癌症末期的老友就是桑塔格一點也不重要,因為《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並不意圖探索兩個女人的過去,而是指向敘述者「我」成為那一代被遺留下來的倖存者,要如何面對這個依然充滿著厭女情結的世界?要如何面對孤獨死的必然下場?
甚至,這一生的功課所教會她的人情觀照,能否讓自己於這個冷漠的時代,再次發出聲音?
「總之有人說過,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看見別人受苦,想到這也有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另一種人則是想,這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第一種人幫我們熬過苦難;第二種人令我們飽受煎熬。」
如果《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真有任何桑塔格的影子,或許不是病床上的那個角色,而是桑塔格生前的那本《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這也是努涅斯這本新作,與上一本《摯友》的最大不同之處。
以看似馬賽克拼圖式的穿插敘述,除了描寫主人翁面對協助老友安樂死這個承諾時內心的糾結變化,更多的篇幅是在呈現她生活周遭的「他人」。
這些「他人」可能是經常打照面卻並不往來的鄰居,某個偶然因投宿而短暫同一個屋簷下共處的民宿女主人,或者十幾年同是一間健身房會員的點頭之交⋯⋯當伴病的敘述者倒數著,那最後一刻的告別即將到來的過程中,這些曾於與她擦身而過、不同年紀的女性,也同時紛紛浮上了她的心頭。
我認為,努涅斯想要說的是,在這個走到哪裡都會聽到「正面思考」這句口號的時代,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其實正在一點一點磨鈍我們的感受力。
然而,再怎樣以小確幸的態度迴避,以為看幾本心靈雞湯就有如神功護體,我們仍不知病老死會在何時何地降臨在我們頭上,這是沒有任何他人經驗可以借鏡的最後關口。
努涅斯筆下這一則則或長或短的悲傷故事,既沒有道德教訓,也沒有高調論述。她用那樣乾淨、從無贅述的句子,彷彿只是不經意地轉述,卻每每教我讀完後無比震驚。尤其是出現在癌症病友團體諮商聚會上的那個女人,她的遭遇不禁讓人聞之而無語凝咽。
在讀這本努涅斯新作時,必須更加的細嚼慢嚥,原因便在於此了。我彷彿聽見努涅斯在說,如果想要讓這個世界停止自我毀滅,就應該從好好聆聽與感受這些人所受的苦開始!
「我們或可理解有很多人說許多種不同的語言,卻受了誤導,以為只要是與自己同族的人,都會和自己講同樣的語言。」
就在讀完《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之後沒多久,我偶然在電影頻道上重看了那部被視為經典的美國片《誰來晚餐》(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但是這回,我驚訝發現中學時曾對這部電影的喜愛竟然蕩然無存,甚至產生了厭惡之感:一個苦學成功的黑人名醫,一個家境富裕的白人嬌嬌女,兩人愛情的力量感化了原本反對黑白婚姻的家長。這哪能算得上一個化解黑白種族對立的故事?
根本就是白人編劇一廂情願的洗腦吧?因為這位風度翩翩的黑人娶到了白人女孩,所有黑人受過的苦就可以這樣一筆勾消了嗎?
突然好生慚愧,在年輕的時候竟然也曾相信過這種虛偽的政治包裝。
好在,人生閱歷還是有它的價值的。
現在的我,終於懂得如何過濾掉那些充斥四周、沒有靈魂的喋喋不休,也因此,努涅斯小說中那種不矯飾不煽情、卻總能一語中的的精簡準確,讓我感受到一種被療癒般的安定。
查了一下資料,原來努涅斯是一九五一年生。
感謝七十歲的她仍如此忠於創作,留下了像《摯友》、《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這樣既堅定又謙卑的肺腑之言。
我的下一個人生十年,因為努涅斯,彷彿也隱隱浮現了它可被期待的輪廓了。
「難道,希望這世上有個人能對死亡說點獨特的見解,是過分的要求嗎?」
是的,這就是努涅斯。從不接受簡單的答案,更拒絕複製那些世人想聽的話。
她甚至也會爆粗口,「媽的因為我這人就是這樣」。
即使發現人生無常且多事與願違,她卻仍可以在書的結尾寫下「愛和榮譽和憐憫和自尊和同情和犧牲──」最後再補上一句:
「若我失敗了又如何。」
這是只有認真地活過與寫過的人,才能夠有的清明與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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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簡介|郭強生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博士,回國後先於國立東華大學任教,協助創立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目前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優遊於文學與文化不同領域,其文字美學與創作視角成熟沉穩,冷冽華麗,從激昂與憂鬱之人性衝突中淬取恣放與純情,澎湃中見深厚底蘊。著有《作家命》、《尋琴者》、《惑鄉之人》、《夜行之子》、《甜蜜與卑微》、《來不及美好》、《何不認真來悲傷》、《我將前往的遠方》、《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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