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背後,是微型且複雜的校園試煉|陳育萱《那些狂烈的安靜》
撰文 陳育萱(作家)善於用故事側寫臺灣當代社會議題與生活困境的陳育萱,除了小說家的身分,也是手執粉筆的高中老師。這一次她首度以創作者的距離,返身回看最貼近的教育現場,拆解看似水面寧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校園與家庭。宛如偽紀錄片般,《那些狂烈的安靜》透過七篇關於教育現場不同角色的故事,指認了每個人不被體制所照見的人性面向。
{本內容節錄自《那些狂烈的安靜》,由撰文者及大塊文化提供,僅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誠品立場;非經授權請勿轉載}
❝
《那些狂烈的安靜》透過書寫關於教育的一切,自己也獲得整理,就像把東西放進不同的櫃子。人生總是會有不期然的遭遇,進而影響作品的思考脈絡,儘管不見得吸收這樣就能轉化出那樣,不過這些經歷確實在體內產生過核爆,而且是很多元的,這點可以在我的作品裡觀察到許許多多微小的意念。同時,我也希望透過這本小說,能讓大家去體會共同經歷過、卻需要各自不同療癒方式的現場。
❞
我是什麼咖小?
就是個守著凶宅破厝的。
家裡磁磚出現龜裂痕跡,門軸歪斜生鏽,這棟屋子生根已久的問題一道一道,輪番讓他煩。可是,無論如何他都得跟它相守,因為入監服刑的媽媽總有一天會回家。
為此,上法庭前,許多事情都得弄得比平常更清楚,就像整修房子需要考慮的細節,律師就是評估施工狀況並加以勘驗的人。外行人看起來沒問題的地方,律師卻能指出矛盾與危險,給予一番解釋的道理。道理怎麼說,緊繫著刑期多寡輕重。朱冠群接受調查時,他說了自己看到的,律師替他整理成法庭上能夠互相勾連的語彙,他坐在一旁,每個字都懂,可是整句話的意思他不懂。
並且,法官最後並沒有接受律師辯護說的那樣,理解他們家的事。
◎
到家後,發財車轟隆隆離開。朱冠群先喝一大杯鮮奶。他從網路上看來的,聽說解毒,有總比沒有好。
進浴室沖澡時,他格外費時間用肥皂澈底清洗過每吋皮膚。以前他沒這麼注重這些,有洗就好。開始打工後,他老覺得身上有種洗不掉的氣味。
可是,只有國中畢業還有這種薪水不低的打工可做,他覺得很好了。
擦乾身體回到客廳,他坐在椅面破損的藤椅上,打開門,讓風自動把頭髮吹乾。
之前媽媽都會唸他,頭髮不吹乾小心以後頭痛。
那時家中美髮廳還沒歇業,他習慣坐在美容躺椅上,口中應付媽媽,一面翻看最新一期的《寶島少年》。那都是江俊昇買的,只要他看完,他就能接手討來看。他看漫畫,媽媽不反對,畢竟他成績保持得不錯。很快做完回家作業的他,多半會被叫去幫忙把客人用過的毛巾拿去洗晾,或是整理燙髮、染髮的器具。
從小,朱冠群頭髮就是媽媽剃的,經常會被說好看。
當然,我媽媽剪的。
小學階段是家裡生意最旺的時候,從早上十點一直到晚上九點,到附近買菜順便來做頭髮的,運動完順便來剪頭毛的,人潮進進出出,他也習慣家中一直有不同的客人。
他嘴甜細心,媽媽洗頭時,他會替客人臉上擺條小毛巾,以免洗頭時濺上水花。婆婆媽媽沒人不喜歡他,經常會塞些零食到他手裡,家裡的櫃子那陣子裝的都是他的戰利品。
店開著,人聲穿梭屋內,或打烊後繼續收拾打點的畫面都形成讓朱冠群動不動回想起的風景。
以前家中常有阿摩尼亞和雙氧水的味道,朱冠群並沒有想像中適應。小時候他也曾對於這些味道很反感,尤其窩在廚房餐桌吃晚餐,空氣中瀰漫的刺鼻味讓他不自覺快速扒完碗裡飯菜。
「你吃慢點。」媽媽才說完,一聽見有人推門進屋,又會匆匆擦擦嘴,忙著上前迎接。
媽媽吃飯向來只能抽空吃個一兩口,進食單位要夠小,才能應付不定時上門的客人。朱冠群負責拿遮菜蓋,保護好一大盤炒麵或炒飯,這是家裡最常吃的,因為煮起來最快。媽媽習慣加豬肉絲和切碎的洋蔥、高麗菜,有時候會加海鮮。他跟媽媽都很能吃辣,所以盛盤後,他和媽媽都會各加一大匙辣醬。
「又是炒飯。」做板模收工回家的爸爸不怎麼喜歡炒飯炒麵,尤其聞到辣味。
「加減吃一下,不然你自己去包便當。」
「算了。」說完就去冰箱拿啤酒的爸爸,身上衣服都是土砂痕跡。
看著台啤的玻璃小杯注滿淺金黃色的透明液體,一杯下肚神情明顯不同的爸爸,還有正在努力消化盤內食物的媽媽都在身旁。喝到微醺爸爸會說點工地發生的事,高興起來,說一堆專有名詞他也不懂,不過興起了,爸爸會連珠炮說工班主任的壞話,邊說邊學,有時也逗得媽媽又氣又笑。
這間房子裡發生過最好的時光。
後來聽信朋友誘勸,爸爸開始去民宅設的賭場賭幾把。他口中常唸著自己做工地這麼久,房價漲,他們這些辛苦做工的薪水也沒漲,偏偏以前也做板模的阿仁就是有本事比他還早換新厝。打聽之下才曉得阿仁前陣子手氣順,陸續贏了好幾把,加上有人牽線,沒多久就買到一棟。
朱冠群從不知道別人家的新厝有多好,好到爸爸徹夜不歸。爸爸回到家的時間點,如果是半夜,酒氣沒散,拉開鐵門時框瑯一響就會驚醒媽媽。媽媽開門,開燈,去看怎麼回事。假如輸了錢,爸爸鐵定趁機找碴,大發雷霆一頓。若是大清早回家,爸爸就會剛好遇上正準備開店的時機。有幾次,二話不說就砸了店裡的用具,讓不少路人都驚嚇逃開,這是媽媽最氣的時候。
可是她會忍到朱冠群出門上學,在此之前,只一個勁地掃著滿地狼藉。
這樣反覆幾次,店內生意就不好了。
「攏是恁老爸咧討數矣。」媽媽開始不自覺向他抱怨。
就算生意再慘淡,這間店是不可能關的,過去當了這麼久的學徒,吃過苦的媽媽很堅持要靠自己的手藝養活一家人。為了穩住生意,開店時間拉得更長,做到十一、 二點,隔天再一早起床。
生意依舊被接連興起的百元快剪斬殺。
以前常來的婆婆媽媽,現在專門參加百元快剪的開幕活動,她們一個拉一個,還把自己小孩也拉去,所以家中理髮店人潮比之前掉了大半。
店內遺留的刺鼻染膏味道卻依舊存在。
工作時間太長,沒得休息,收入又減半,朱冠群記得媽媽從那時候起心情特別差。他提議說要外出打工貼補家用,卻被媽媽罵一頓。他知道媽媽不是有心罵他,但當時他沒想到媽媽已經罹患憂鬱症。
家庭理髮店還能支撐多久,這個答案很快揭底。
正值他國二。某夜,長時間沒回家的爸爸忽然回家了。正當朱冠群猶豫著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染上賭癮的爸爸時,他卻一個箭步拉住還在等客人上門的媽媽。
「痟查某人,恁是不是共筊場講袂得通予我入去?啊?是否?聽說恁擱挈紅包去共人拜託?起痟喔!」說完就是一巴掌,「食飽傷閒啊恁,哪毋閣挈錢予我?共恁講,我攏總考慮過,嘛研究過,恁到底是按怎?莫閣囉嗦矣啦!」爸爸雙手力推,媽媽撞上燙髮的器材。
「你咧痟,我無欲綴你痟。阮規家夥是欲靠啥吃穿?」
媽的話再度刺激了正在翻抽屜的那雙手。
朱冠群一下衝上前,想阻止雙眼血絲,口腔惡臭難聞的爸爸。他奮力一搏,卻遭一腳踹開,「老爸老母佇講話,恁囝咧番啥?」
媽媽反身抓住爸爸的頭髮,口中大罵:「恁盍會資格按呢對待恁後生?」
力氣遠敵不過,媽媽很快就被甩到躺椅那,朱冠群想上前扶起媽媽,一陣亂踢朝他而來。
「莫閣踢啦,恁閣踢、恁閣踢!」媽媽的聲音變得裂碎,玻璃渣般刺人。
朱冠群撐起身,媽媽手中利剪在他還看不清時已衝向胸口,拔出,像是放血那樣,再刺,再放,酒氣濃濃的空氣驟然多了血腥味。隨著利剪進出,盛氣暴力的身軀隨著剪刀的起落,一下子消風。戳刺出好幾個洞,血液漫流開來,順著發皺上衣一路垂滴。磨石子地面出現一滴血,兩滴三滴,朱冠群從驚嚇醒來,握住那把剪刀時,媽媽不知已經刺進多少刀。
拿開剪刀,那個長年做工後因沉迷賭博而頹軟的龐然身體倒地。她也是。
朱冠群想拿毛巾止血,卻發現全晾在屋外,一條也沒收。他急抓了幾條,進屋子裡要媽媽壓緊,並打了手機,把警察和救護車都叫來。
他們來得很快。警車車頂的閃燈懸著他的心,刺眼的光轉啊轉,警察和救護車很快離開。
媽進監獄,爸搶救無效,最後火化。
然後,這個家就只剩下他⋯⋯
・
・
・
・
關於那些在校園與家庭留下的,由成長的餘燼匯聚而成的無聲烙印
☞《那些狂烈的安靜》
✦
▌撰文者簡介|陳育萱
彰化人,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獲時報與林榮三文學獎、文化部藝術新秀與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作品入選《台灣民主小說選法文版》、《九歌109年小說選》、《九歌104年散文選》。著有短篇小說集《南方從來不下雪》、長篇小說《不測之人》,散文集《佛蒙特沒有咖哩》,與版畫家林達祐合作繪本《在黑夜抓蛇》。現有每月書評專欄刊載於《週刊編集》,其餘作品見《聯合文學》、《幼獅文藝》與各副刊。
▌延伸閱讀
☞大塊文化@迷誠品
☞這是因為我們還能夠假設|張亦絢談《九歌109年小說選》
☞臨床心理師王意中推薦閱讀韓國小說《劉願》
☞家人是你無法斷捨的羈絆?從三本刻畫家庭風景的繪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