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试试你怎么就笃定自己不喜欢呢? | 专访乐评人焦元溥
撰文 诚品生活苏州2002年起,为了解答聆听音乐时的疑惑,焦元溥开启了世界钢琴大师寻访之旅,凭借热情诚意及专业学养,让傅聪、 齐默尔曼、基辛等当今世界一流的钢琴家与其倾心对谈。五年后,成书《游艺黑白》,记录了钢琴家们各自对音乐的诠释与执着,被誉为“奇迹之书”。
2007年《游艺黑白》出版,同年,焦元溥赴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攻读音乐学博士学位。学成返乡后,2015年,第一本由焦元溥撰写的古典音乐入门读物《乐之本事》出版。如今,已经有着八本不同类型著述的焦元溥在台湾和大陆均开设有关古典乐推广的广播、音频节目,而他的《游艺黑白》增补新版也即将付梓……
2017年末,焦元溥来到诚品生活苏州讲座“打开古典音乐的门”,现场座无虚席。至于这些年来,讲者本人的心路历程——在与当今一流钢琴演奏家们零距离交流之后,再如何看待艺术?如何期待未来?……这些,都在讲座后的专访中得到了解答。
1. 十岁时让您喜欢上古典音乐的勃拉姆斯《悲剧序曲》,今日再听感受如何?
焦:我有一回和俄国钢琴家叶夫根尼 · 基辛聊到这首曲子,他从前也很喜欢,于是我们一起回忆,大家都能记得开头,却居然完全忘记了后面的旋律——难怪它叫《悲剧序曲》,就是大家听过都会很喜欢,但终究还是会被遗忘——这当然是玩笑话。
的确,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非常喜爱,但它后来就渐渐地从我的生命里退烧了,我现在再听还真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这么痴迷……也许未来某一天我还会找回那种痴迷,或产生新的感受——但,谁知道呢?就像我小时候最厌烦的两位作曲家是巴赫和莫扎特,他们的所有作品在我听来都差不多,完全无感,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国中时,教我物理、化学的老师很喜欢古典音乐,他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了一大段话给我,告诉我巴赫的音乐多么好,不要轻易放弃啊!但我听起来始终也就那样。可真的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喜欢这两位作曲家,尤其是莫扎特:以前听每一首都一样,现在听却每一首都不一样。
人的感官也会成长,在每个阶段都不太一样。这就像我小时候觉得薯条加番茄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现在,这个组合仍然很好吃,但对我来说,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其他的美味可以去尝试。
2. “感受力”的成长,与听者自身生命经验、音乐知识的累积是否存在必然关系?
焦:你提到“生命经验”对听者的影响,它可能是在你完全不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有时甚至很难与之直接挂钩。以我自身为例,第一次观看柴可夫斯基的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Yevgény Onégin)时完全没有被触动,时隔七八年后,第二次去看英国皇家歌剧院演出这部歌剧,仍旧无聊。我原想,也许自己跟这部歌剧真的就是没缘分,不用强求。但在那三个月之后,又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第三次走进剧院观去看这部歌剧——但这一次不知为何,歌剧开始一分钟之后,我就深陷其中。从那之后,我再听歌剧就是怎么听怎么觉得精彩。但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三个月之间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人生的齿轮在那一刻吻合了而已。
所以,我常常跟人说,如果你觉得自己的确不喜欢古典乐,那也不必要强求自己去欣赏。但如果有机会,也不妨试试看,多给自己几次机会。
3. 如果放在演奏者身上,这种类似缘分的“不确定性”也一样存在吗?
焦:换成钢琴家也是一样的道理。舒曼的幻想曲是多么深刻的作品啊,但有人十六七岁就觉得自己与作品有共鸣,有些人得等到三十岁才能有感受,还有些人即便到了年纪也完全无感,这其中并无定数。还有一些老先生,已经年过七十了,宁可教学生弹舒曼的幻想曲,也不愿意自己弹,因为觉得还是有些东西过不去——这牵涉到演奏家自身如何和作品相处。当然,有的演奏者可以把一首曲子的技巧磨练得十分出色,可即便如此,音乐家是否对自己诚实,是“被要求去弹”还是“自己想要弹”,日子久了总是能够听出来的,这骗不了人。
但另一方面,如果在某个当下,演奏家是真心想要弹奏,那么不同的人生阶段也都可以拥有不同的生命故事,人在每个阶段都对自己负责就好了。就像六十岁的张继青老师演绎杜丽娘,行腔转运,百转千回,把人物的各种情怀和层次都表达得无比细腻生动,但她不会拥有十六岁的声音和扮相。相比白先勇老师的青春版《牡丹亭》,尽管挑选了容貌和声音都很动人的演员,但她们不可能以张继青老师的生命深度来诠释这部作品。有时,有一好,就没有两好。
我年轻时听音乐,会评价某位钢琴家的演奏“虽然淋漓尽致,但好像还缺乏深度”,但现在不会再这样想。二十几岁时,淋漓尽致地演奏是一种美,这种美是五六十岁的人不会如此表现的。每个年龄段都拥有不同的美,把属于自己的美做到最好就行了。如果所有人的演奏都具备非凡的深度,那么音乐演奏也不过就此几种面貌而已。
4. 你对初听古典乐本能觉得“好听”的听众,如何继续深入有什么样的建议?
焦:每个人对知识摄取的方式都不太一样,所以我很难给出笼统的建议,但要分清楚热情和兴趣。我曾经对烹饪也很有兴趣,但相比于“花四小时做一个甜点,花一分钟把它吃掉”,显然,我还是愿意花费更多时间和热情在古典音乐上。
另外,还有非常残忍的一点是,能否继续深入和天分也有一点关系。在人们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热情之后,天分和领悟力最终会成为继续发展的天花板。与艺术相关的一切都是如此,只有天分没有努力是不行的,但只有努力没有天分也同样很困难。
5. 您访问过的钢琴大师们,都是在人生早期就崭露了这方面的天分吗?
焦:也未必,有人大器晚成。也有钢琴家童年就光芒四射,却在三十岁之前就磨光了天分。我自己觉得,三十岁好像是一个关卡。多数情况下,对于艺术家来说,技术层面的磨练在十八岁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很少听说有艺术家在三十岁时仍旧一片空白。但年过三十,人的身体会发生改变,我自己从27岁开始就慢慢觉得无法继续熬夜了。考试之前三天开始突击复习的那种生活,身体再也无法承受了。从此之后,学习就要更多依靠方法和技巧,要按部就班地乖乖读书、乖乖写作。钢琴家也一样,很多人在30岁之前是凭天分在弹琴,手势极快且精确。但如果你问如何练习?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三十岁之后,随着身体机能的改变,过去怎么弹都不会错的天赋慢慢消退,艺术生涯也就无以为继了,甚至身体出现毛病。很多钢琴家手出问题,都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发生。
另一个门槛在50岁,人面临更年期,身体再次发生变化。尤其是女性声乐家,更年期使嗓音发生变化,她们需要寻找一种新的发声、共鸣方式——有的人很幸运能找到,有的人就再也找不到了,歌唱生涯也就随之终结。发生这些改变,不见得是因为艺术家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或努力得不够……这可能只关乎运气。
所以说,艺术家这个行业有点儿像老天爷给的门票,有的门票会过期,有的是Free Pass——you never know。了解这一点后,我们也许就可以用同情或理解的心态来看待艺术家的不同阶段。
6. 您本人在音乐学习的道路上,遇到过怎样的困难?
焦:我觉得自己遇到的那些都不能叫做“困难”。遇到问题可以想办法解决,实在无法解决可以绕道,毕竟,音乐的世界如此宽广。我的确认为自己对音乐的体会在日益进步,但音乐领域中当然也有我不擅长的方面,或许是自己的天分不到,这些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关于自己懂得的东西,我知道九分就告诉大家九分,知道三分就告诉大家三分,心态自然也就坦荡了。至于那些我至今不知其奥妙的东西——那也不止是我不知道啊,好多音乐家也不知道呢,但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不知道”,研究音乐才有趣啊!有的音乐家年过五旬,仍旧对某一支曲子心存疑惑,我还没到五十,又有什么资格放弃呢?或许哪天我就能心领神会,出现一个至少能够说服自己的观点呢。我既没有开班讲课的压力,也没有要当权威的野心,我会很有耐心。音乐那么丰富美好,花再多时间都不为过。
7. 写过大量深入的乐评之后,回过头来写入门级的《乐之本事》,对您自己可有帮助?
焦:相比做直播广播和现场演讲,我现在网易音乐做一档有关古典音乐的音频节目,叫做《焦享乐》,非常紧张。原因是,在录音节目中,所有说过的话都会被长期保留,并且有据可查。我在录音时,时常对着话筒说着说着就产生了怀疑:真是如此吗?确定吗?……于是,赶紧再去翻找乐谱资料查证。
写书也是一样的道理,所有你认为所谓“入门”的内容,一旦要落成书面文字,都还是需要经过仔细查证和检讨。比如,我过去一向认为交响乐木管声部的Leader是长笛,但在写书查证的过程中,双簧管乐手说“明明是我啊,怎么会是长笛呢?”再追究下去,一说是长笛,一说是双簧管。最后,一位指挥家告诉我,其实木管声部没有所谓固定不变的Leader,各团都不太一样,不能说谁就必然是木管组的首席。
我有时在网络上看到许多资深古典乐迷发表斩钉截铁的言论,其实都不太准确——其实好想推荐他们看《乐之本事》。虽是入门书,里面的内容可能很多硕博士生都无法完全答出呢。我自己也一样,在资料查证的过程中,还是会纠正很多根深蒂固的错误。这就是为什么,即便音频节目的收益远大于出版书籍,但我还是愿意出书,查证的过程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对我来说,那是逼自己进步的方法。
8. 您对年轻音乐家和乐迷有怎样的期待?
焦:谈这个问题让我觉得自己很老诶!2002年,我做《游艺黑白》访问钢琴家的时候,只有一位钢琴家年龄比我小。但我现在四十岁了,再去做新一轮钢琴家访问时,就遇到许多比我年轻的钢琴家,像王羽佳就比我年轻整整九岁!
每个世代都有自己要面对的问题。就以王羽佳来说,有人批评她穿短裙是为了制造话题,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是一个天生喜欢穿短裙的姑娘。在她还没这么有名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伦敦遇见,她说今天好冷哦!我说废话,我穿大衣,你穿短裙,能不冷吗?!可她就是喜欢这样打扮,觉得很自在。本来她音乐会都穿长裙,有一回她去参加“好莱坞碗”的演出,上台前的时间非常紧张,来不及换演出服,于是她就穿着自己的日常短裙上台了。事后有乐评人写,如果裙子再短一点,这音乐会就要十八禁了……但王羽佳偏偏是个性很强、很叛逆的年轻人,从此她照样穿短裙上台演出,一副“越被这样写我就穿越短,才不被这种闲话影响!”的姿态。
2011年,《洛杉矶时报》的音乐评论家马克•斯威德报道王羽佳在“好莱坞碗”露天剧场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时这样写道:“要是她穿得再少那么一点点,恐怕今晚十八岁以下观众没有成年人陪伴就不得入场了。”
但王羽佳即便穿了短裙,也没有影响她的艺术。尽管以她的天分可以弹奏得非常快速——简直要多快就多快!但她也有许多曲子演奏得一点都不快,因为在她的感知下,那些曲子的调性本就不是快速的。重要的事情是:她的演奏始终听从自己的内心。的确,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要挑战、面对的问题,但我希望艺术还是一个良心事业。毕竟,作为艺术家,总是要耐得住寂寞才行啊!
至于年轻的听者们,我希望他们能拥有很大的好奇心,多给自己一些机会去挑战更难的东西、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至少不要排斥。这一点,也是所有优秀钢琴家们的共同特质。我采访过钢琴家安得拉斯 · 席夫,在他做学生的那个年代里,老师指导时总是旁征博引,比如:
——“这首曲子跟贝多芬十二号弦乐四重奏非常相像……知道吗?
——“不知道……”
那个年代匈牙利的唱片工业还不发达,但如果不知道,就赶紧去借乐谱学习啊!——那一代人就是这样学习的。我们现在有了那么多现代的工具,不去使用就太可惜啦,总之,我希望大家能够对知识更好奇。
焦元溥
1978年生于台北。“不务正业”的台大政治学系国际关系学士、美国佛莱契尔学院法律与外交硕士,也是“不误正业”的大英图书馆爱迪生研究员,伦敦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音乐学博士。
文字创作之外,焦元溥也担任台湾爱乐乐团“焦点讲座”策划,“20×10肖邦音乐节”和“Debussy Touch钢琴音乐节”艺术总监,台中Classical古典音乐台FM 97.7和Taipei Bravo FM 91.3电台“焦点音乐”和“NSO Live云端音乐厅”广播主持人,前者获金钟奖最佳非流行音乐节目奖(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