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瑞:長大是需要做功課的
撰文 诚品生活苏州僅十分鐘,她在誠品生活蘇州的 250 席講座名額全部報滿,除此之外,講座現場還吸引了另外逾百人在週邊聆聽,中途離場率為零。大家專程從上海、杭州、南京、成都、鄭州、遼寧、雲南、山東、天津、北京、廣州、廈門、香港和倫敦趕來看她,其中有一部分忠實粉絲,從《康熙來了》時代追隨至今,熟知她在節目中的每一套服裝和細節,還能以此提問。現場還有一位女生帶著為她創作的畫像落座,之後便一直高高舉著,期待「曲老師」的留意。
「曲老師」從來不會辜負她的粉絲。展覽和大講堂開幕了,她的妝發一絲不苟——西裝套裝和幾近素顏的她卻與早年節目中的形象截然不同,但高度興奮與熱情的狀態依然引起了場下聽眾的連聲歡呼和鼓掌——迫不及待地提前半小時開始大講堂;與粉絲互動遊戲,走下臺去邀請他們上場;鼓勵每一位上臺分享的聽眾;特地印製的T恤全數送出。最終的簽書環節,從五點半進行到八點,合影、問答、鼓勵和繪簽,她幾乎有求必應。
如此亢奮的狀態從展覽「曲家瑞,你哪位」開幕前一周就開始了。她每天都會在微博上更新布展進程;開設猜謎遊戲,抽送禮物;拍 Vlog 邀大家來看展,「昨晚又到了淩晨才回去,我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但是曲老師布展速度超快的!」在這些 Vlog 中,她一邊介紹布展進程,一邊回應粉絲「曲老師是紋眉了嗎?」的留言,「這個叫漂眉,今天已經自然多了,明天就能見到了,你們也可以試試。」
只有在布展的時候,她才會收斂起所有外放的情緒。綜藝嘉賓、二手娃娃收藏家、大學老師……這些早已被人們熟知的身份都被甩在身後,因為這是她以「藝術家」的身份舉辦的首次個展,也是她迄今規模最完整的繪畫展覽。
畫畫,這件她做了四十多年的事情,一直到今天才被如此鄭重其事地強調。也只有到今天,曲家瑞才能這樣篤定說:「有些事我非做不可,我就是喜歡畫畫。」這是一個 2.0 版的曲家瑞,而之前的經歷不過是為了抵達今天所做的功課。
Part 1
終將回到現實
2018 年 8 月 17 日,曲家瑞住進了 Kiruna 小鎮的一棟小木屋裡,房間溫暖舒適,但豐盛的自助晚餐時刻提醒著她:「明天開始,你就要背著十公斤重的行囊走進氣溫只有零度的山裡,並以每天十多公里的速度跋涉前進。」她即將踏上的是歐洲最古老的徒步路線之一——瑞典國王小徑(Kungsleden trail)。儘管自然原野的風貌宜人,但 7 天 110 公里,住戶外帳篷,不能使用牙膏牙刷,沒有手機信號,排泄物就地掩埋,使用的物料都必須可降解……所有脫離日常的未知經歷都讓她在出發前就陷入反復焦慮和瀕臨崩潰的情緒中。
「為什麼出發?這場徒步健行的意義是什麼?」她也說不出所以然,「可能人生剛好走到一個想要突破卻無法前進的關鍵時刻,一個低潮——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要教導學生什麼,他們畫得都太好了。我需要去做一件事情,不管是分散注意力還是嘗試突破,逃離這裡就好,或許能夠在大自然找到答案。健行結束,還可以去瑞典和丹麥玩一個禮拜!簡直太好了!」
所有期待都在踏上「國王小徑」之後全部破滅。「應該叫乞丐小徑才對吧。」她一邊抱怨一邊忍受,每分每秒都想放棄——第二天右腳踝淤青變形,前三晚夜夜失眠,每天吃壓縮乾糧,口感如同攪碎的紙漿。她用 GoPro 記錄行程,自言自語,自我反省。她在微博裡寫道:「大自然是一面鏡子,它讓你看見最美與最醜陋的自己,140小時翻山越嶺,展現出過人體力與堅強意志,也揭開了最不堪的模樣。過程中,我不斷與自己抗衡,往往突破了身體的障礙,卻過不了心裡那一關,這一來一往都是糾結。」
過吊橋時,團隊成員中的一位健身教練希望控制橋身的擺動,用力拉拽鐵索,結果肩膀脫臼被救援直升機帶走。曲家瑞看著直升機飛遠,告訴自己只要順勢站穩,慢慢過橋就好,「我要學習如何妥協,從向大自然妥協開始,承認自己的缺點,不要逞強了。」
曲家瑞是團隊中為數不多的公眾人物,是每個人都能喊出來的「曲老師」,即便在健行中,她也以在聚光燈下的姿態要求自己,事事做到最好。然而從團隊第一天踏上路途起,就沒有人在意額外的頭銜或身份。團隊14位成員,電影導演、藝術總監、創業家、鐵人三項運動員、咖啡達人等各行各業都有從事。兩位嚮導嚴格管控時間,不允許有絲毫浪費,每小時要行進3-4公里才能休息10分鐘,大家關注的只有自己腳下的路和身上的背包,儘管會相互鼓勵,但沒有人可以幫助你。
團隊中有一對新婚夫婦,趁著休息間隙準備拍婚紗照時,所有人都跑來幫忙——導演指導鏡頭和擺拍姿勢,藝術總監就地取材編織花環打扮新娘,曲家瑞還跑上前去為他們打燈補光。新娘的頭紗長時間折疊在包裡,起皺嚴重;因為脫掉了禦寒的外套,新人相擁在寒冷的山地間,瑟瑟發抖;他們甚至沒來得及換下沉重的登山鞋。但那一刻,他們就是焦點。曲家瑞哭了,「平凡」這個詞第一次讓她感到幸福和重要。從前鼓勵尋找個性的她,在那一刻渴望找到自己的「平凡」。健行第四天,她睡了第一個好覺。夢裡醒來,她清醒地告訴自己:我還愛著畫畫,我還能走下去。
很多事情在最後幾天裡變得沒那麼難了——十公斤的背包越背越輕鬆,肩背的肌肉練出來了,平衡感也好了。最後一天,她甚至在「乞丐小徑」窄窄的木樁小道上跑了起來。「原來我能克服身體和心理上的苦痛和障礙,以後很多事情我都不會害怕了。」
回家後,她推掉了幾乎所有的演藝工作,只告訴經紀人:「我不要接節目了,我要畫畫。」
「你瘋了嗎?可以賺很多錢也不考慮嗎?」
「就是那些錢讓我不能接受。它們來得很快,但是消耗了我。」
原先為了逃避和尋找答案,結果發現答案根本不存在。這一場健行並未改變她的生活,不過讓曾經那些被忽視的、被高估的或者習以為然的東西,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她曾經在錄影棚工作一天,回來時耳鳴嚴重,心裡空虛。她知道自己活了大半輩子,還是要回到這個地方(畫室),因為畫畫療愈她。
她終將回到現實。
Part 2
非畫不可
「這些是樹。」她俯身湊到畫前,指著人物的頭髮,用手指隔空描摹筆觸,一筆一筆地演示給我們看。順著她的手指往下是人物的衣服和褲子,「這裡是小溪和石子。」曲家瑞在為林柏宏素描這幅畫時,腦子裡不斷閃回著瑞典健行的場景——這是2018 年底啟動的新項目,她要為身邊的人們畫畫。
林柏宏是臺灣的歌手和演員,也是曲家瑞健行的隊友。途中休息,大家癱坐在一起聊天,有人問:「如果我們可以活著回去,你們最想做什麼?」林柏宏大喊:「我想吃大餐!」輪到曲家瑞時,她說,「我會畫畫,我想畫畫。」
「那你可以幫我們畫嗎?」
「當然可以!」她沒想到當時的聊天有一天會變成承諾,所以當林柏宏回到臺北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恨不得逃走,她還沒有準備好。
但林柏宏說,「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身體還沒有從健行的疲憊中恢復,腳趾和腰背還會感到疼痛,但是她畫得非常快。她使用並不熟悉的粉彩上色,卻不同以往地給畫面留白,一切都是新的嘗試,但她突然喜歡上了這種感覺——最自然、隨性的創作。
父親曾在出差的時候帶上年幼的曲家瑞去各國的美術館看畫。她也會像今天一樣,俯身湊到畫前,用手指隔空描摹筆觸,畫畫對她而言向來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難事——年輕時畫畫要有熱情,如果沒有靈感,一幅畫可以磨上三個月也不動筆。如果它出現了,那就「太了不起了」,創作的欲望會井噴式地爆發。曾經,她毫不避諱地讚歎和欣賞自己,創作了大量的自畫像,畫下的每一筆都迅速而毋庸置疑。
「年輕的時候習慣往裡看,看到的只有自己——那麼驕傲,甚至自大。」她現在習慣懷著敬畏和警惕對待一閃而過的靈感,一邊擦拭用髒的粉彩,一邊告訴自己:「別太興奮,要小心。」曲家瑞把這個擦拭的動作稱作「暖身」,一擦就是四十分鐘或者更久,過程中她不斷在腦中複盤昨天創作時的狀態,腳往前一步,再倒退兩步。看起來她變得更猶豫了,因為她要每一筆都把握十足。
米蘭歐森的畫像是人物系列中唯一的橫幅,他自己選擇了這個躺在沙發上的動作。他一邊保持姿勢一邊與曲家瑞聊天,「我們每次都要畫七八個小時,不停地說話聊天。」他們幾乎什麼都聊,感情生活、工作煩惱、娛樂八卦,甚至是熱播的宮廷電視劇。「曲老師的手從來沒有停下,但她一開始不給我看,覺得畫得不夠好。但等我看到的時候,我覺得太像了,仿佛看到我爸的上半臉和我媽的下半臉。」渴望別人認同的期待讓曲家瑞感到焦慮和緊張,儘管這能激勵她繼續畫下去,但每一筆都要把握十足的壓力太大了。邊聊邊畫能讓她卸下高度防備,以最直接的感受和自然的狀態去表達,而這些聊天故事巧合地成為了她的創作基石,豐滿了每一個人物形象。
聽每個人說著自己的經歷,從家庭、成長、學業、情感到工作,對現實的不確定與未來的想像,甚至不為外人知的心裡事都侃侃而談,與我之間那一道看不見卻存在的牆漸漸消失,在畫畫的當下我們沒有距離。
炙手可熱的電影美術指導,不過是個尋覓情感歸屬的30歲大男孩兒;卸下林森北路酒店彩妝師的頭銜,是一個有好多夢想要實現的年輕人;去年爆紅,24歲的他今年又如何看待這一切;帥氣的最佳男配角,還在等待屬於他的那個角色;外人眼中的怪咖,滿頭亂髮的影評奇耙,私底下多麼清純爛漫;27歲即登上富比士亞洲最具潛力榜,忠於自我是她不變的人生態度。
「以前我從沒想過要畫別人,但現在我想往外看,看看別人,看看世界。他們比我更重要,他們活在當下,他們是真實。」
Part 3
長大是要做功課的
媽媽有時會問她,家瑞,你到底在幹嘛?以前她不屑回答或根本不知道答案,但現在她會說:「我在畫畫啊。」學生時代的曲家瑞也曾想像過自己未來的樣子——和老師們一樣成為有名的藝術家,在 SOHO 有自己的 LOFT。現在她帶著這十幅全新的人物系列辦了人生中首次個展,這個夢想似乎正在實踐。
誠品生活蘇州辦展之前,她陪伴媽媽去佛羅倫斯旅行,尋找與爸爸共同的回憶。媽媽決定了目的地和酒店,連一條不知名的小路都想要重新走一遍,這些都是十年前的曲家瑞無論如何理解不了、也不會去做的事情。漂亮得體的媽媽始終被爸爸呵護著,曲家瑞用盡了力氣和任性去擺脫她的影響——不要穿裙子、不要細聲細氣地說話、不要做別人的附屬品。但是在爸爸病重住院的時光裡,她又看到媽媽是如何細心照料他,「她竟然會付出百分之一千的努力去照顧爸爸,她不是嬌生慣養的太太了,她很堅韌。」
在瑞典健行的時候,曲家瑞哭著對鏡頭說,我現在很想我媽。她曾反思自己的自私和冒險,想到臨行前媽媽又一次重複的問題:「家瑞,你為什麼要去?你到底在幹嘛?」她現在不是家裡陪媽媽,就是在畫室。
成長的功課還要繼續做,畫畫還要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