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fect Days with Music and Literature——《新活日常》中的「互文性」
撰文 香港誠品書店60/70s卡式带回魂:城市边缘的游荡者
在《新活日常》出现过十首乐曲,歌曲类型由Soul、Folk、Rock至Punk等无所不包,但都有同一个特质——歌曲均发行於60年代中後期至70年代。从歌曲的拥有者:The Animals、 The Velvet Underground、Lou Reed、Rolling Stones、Patti Smith等熟悉又闪耀的名字,组成了主角平山那一代的文化基因,同时亦是导演音乐品味的一次私心展现(在他的杂文《温德斯谈电影:情感创作与&形象逻辑》中有专文谈及过电影出现的乐团或乐手,如奇想乐团、滚石乐团、范.莫里森等)。
电影以摇滚乐团The Velvet Underground 的成员Lou Reed 同名solo歌曲〈Perfect Days〉命名,片中多次出现他的卡式带,Patti Smith 又与Lou Reed 渊源匪浅,这种音乐连结以块状的方式为电影定调。60年代後期摇滚乐从Bob Dylan的体制反抗、Beatles的爱与和平中出走,来到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毒品、社会异化、虐恋、扮装皇后,从大写的理想主义去到个人化暗黑经验的考掘,如音乐评论人张铁志而言,The Velvet Underground创造出「黑色摇滚」(a rock noir)「让人们正视不敢凝视的残酷大街,并开始理解城市边缘的游荡者」,《新活日常》中的平山固然不是瘾君子或Drag Queen,但重点在於上述提及的,这些歌曲代表个体经验对主流价值的挑战,及底层边缘人的关注。电影起首的The Animals〈House Of The Rising Sun〉(1964)就已是新奥尔良贫民窟青年的自述(电影中後段居酒屋老板娘吟唱的日语版将贫民窟改成「妓院」);《新》正正遍布都市边缘人:厕所清洁工平山(替迷路儿童寻觅家人会被厌弃手肮脏)、贵司(高举「没钱不能恋爱」,典型的「月光族」)、天天在公园摆动特殊肢体的拾荒老伯、爱摸人耳朵的青年寺等。
而细心点可以发现,电影配乐的主角,不论是〈Pale Blue Eyes〉(1969)失去前度呢喃「Linger on, your pale blue eyes」;〈Sitting on the Dock of the Bay〉(1968)中横跨二千公里追梦最後「Sitting on the Dock of the Bay,wasting time」;还是〈(Walkin’ Thru The) Sleepy City〉中夜游都市感叹「I'm tired of walking on my own」,都是孤独而重叠的深色身影,代表着城市一个个寂寞的灵魂,伴随着平山的驾驶征途。
电影对每个角色的背景都大量留白,编者大胆从电影配乐尝试填补。在电影大概30:40出现,由美国歌手Otis Redding唱的〈Sitting on the Dock of the Bay〉(1968):
I left my home in Georgia Headed for the 'Frisco bay 'Cause I've had nothing to live for And look like nothing's gonna come my way
Look like nothing's gonna change Everything still remains the same I can't do what ten people tell me to do So I guess I'll remain the same, yes
歌曲讲述一个离乡别井、无法符合他人预期的浪子长途跋涉追寻自己心中理想,最後落寞地在海湾码头度日。电影没有交代平山的过去,但从他与妹妹的对话可以推断他应该出身富裕家庭,因为不知名原因和父亲闹翻,离家来到这简陋的居室,从事外界无法理解的清洁工作,和歌词里漠视世俗声音、甘愿维持现状的「我」互为写照。在另一个场景,在酒吧工作的绫在平山车中爱上〈Redondo Beach〉(1975),此歌据悉是Patti Smith与姊姊Linda争执後有感而发下创作,内容描述一个女孩在海摊寻人,期间有人被发现自杀,自杀者正是自己寻觅的对象——「you'll never return into my arms cause you were gone gone」,是一个关於痛失所爱的故事。绫在平山车上第二次听乐曲时流泪,观众并不知道原因,因为电影的语言,我们清楚绫对平山的同事贵司并无兴趣,绫对乐曲的触动是否能暗示她正为他人受情伤?(此歌更曾被解读歌词影射女同性恋)。
除了可以作为背景推测以外,电影中的乐曲有时後会用来配合故事情节的转变,例如在平山和贵司到访下北泽卡式带店後,平山独自驾车回家,途中因汽油耗尽停泊路边,响起了滚石乐队的〈Walking Thru the Sleeping City〉(1964),讲述在街上游荡的主角进入了一间Café,痛惜内里的人不曾发现城市夜景的美:
Just a lookin' at the sleepy city In the night it looks so pretty No one sees the city lights They just care about the warmth inside
紧接着他遇见一个女孩,并期望能与她共享美景,不再孤身一人:
I'm tired of walkin on my own It looks better when you're not alone
《新》中平山对卡式带的珍视表现了他对音乐的热爱,但贵司和卡式带店老板都只关注卡式带复古热潮带来的收益,并非真正欣赏70-80年代的音乐,他在路边拿着Lou Reed卡式带沈思的寂寥和歌词主角可谓互通。能够和平山分享同样品味的,是在他车上自然流露出对Patti Smith音乐感到兴趣的绫,所以他才会对绫展露出遇见知音的神情。听完〈Walking Thru the Sleeping City〉,平山还要一个人回家吃杯面;尽显落寞;但紧接着绫向他归还卡式带并无预警地亲吻了他,电影播放的是Lou Reed的〈Perfect Day〉(1972),歌曲讲述主角与对方在公园喝鸡尾酒、弹吉他、喂动物,共度了美好的一天:
Just a summer's day Problems all left alone Weekends on our own It's such fun
Oh, it's just a perfect day I'm glad that I spent it with you I thought I was someone else Someone good, yeah
虽然主角知道这种美好只是短暂的,但亦因为如此,主角可以忘却烦忧和自己的处境,可以「hanging on」下去,和《新》中平山被吻後开心了一整天,欢快地踏单车,吃饭时还甜笑地摸自己被吻的左脸互相呼应,可见这些歌曲并非导演单纯音乐性的考量,而是为情节过渡而精心挑选。
文学地图:被隐藏的电影语言
《新活日常》中的平山热爱阅读,休息日会到书店购买一百円的文库新书,电影出现过的书籍共有三本,分别是美国作家福克纳的《野棕榈》、派翠西亚.海史密斯的《短篇小说:11》及日本作家幸田文的《木》。《野棕榈》由〈野棕榈〉与〈老人〉两篇小说构成,其中〈野棕榈〉讲述了女艺术家夏洛特为了自由和爱与医生出轨私奔,最後悲剧收场的故事;〈老人〉则讲述两名囚犯被派去拯救被围困的水灾灾民,最後拯救成功,却被控越狱而加判十年的荒诞故事。前者关於「选择与代价」的主题,和平山关於生活模式的思量,遥遥相合;後者关於「付出与回报不对等」的描绘,在平山的日常生活经常发生,平山敬业乐业,清洁每一个厕所都绝不马虎,除了自制清洁工具,还仔细地用镜子检查每个打扫後的厕所有否遗漏的污垢,却经常遭到质疑(同事贵司:「这种工作为甚麽要如此努力?」妹妹:「哥,你……真的在打扫厕所吗?」)或被厌弃(替迷路儿童寻觅家人会被嫌弃手肮脏)。
至於《短篇小说:11》,平山的侄女Nico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其中一篇“The Terrapin”故事主角维多的处境,“The Terrapin” 讲述了男孩维多长期承受母亲的精神虐待,包括要他读不喜欢的学校;为了令他看上去感觉更“French”逼他穿“short shorts and stockings that came to just below his knees, and dopey shirts with round collars”等。或许可以引述一段文字来让大家更深刻感受维多的压力:
Mom: “Today is Saturday.”
Victor: “I know.”
Mom: “ Can you say the days of the week?”
Victor: “Of course.”
Mom: “Say them.”
维多最後因为宠物水龟母亲烹煮而弑母,由此可以推断《新》中Nico同样承受来自母亲的管控。电影虽然没有交代Nico为何突然来找平山并要借住他家,但从她母亲接获平山电话後旋即赶来可知Nico应该是和母亲闹翻後离家出走,闹翻的原因,导演没拍,从Nico母亲乘搭的轿车、送给平山昂贵的巧克力以及指出平山和自己家是「两个世界的人」的说话,可知她是以富人的标准在培养女儿,偏偏Nico的性情,却是和叔叔一样偏重精神世界大於物质享受,可以想像Nico平日的压抑以及成长的阵痛。
编者最想讨论的,是第三本书籍,幸田文的《木》。此书是由十五篇有关树木的散文组成,是幸田文从北海道至屋久岛和不同树木互动後结集的,有关生命本质的感悟,在首篇讲述虾夷松树自体更新的〈えぞ松の更新〉,有相当有意思的讨论,以下引述此文的起首:
「あの木もこの木も、「木」という言叶ひとつに括って「ひとつ」と数えることは、人间の身胜手であるのだが、そうすることでようやく人间たり得てもいる。「木」とは関系のないこちら侧の事情。しかしそういう事情とは全く异なる次元で、木は「ひとつ」であることを目指しているようなのだ。」
为方便讨论笔者简单试译:「如果人类把这棵树和那棵树都简单归类为『树』这『一』个词语,这样未免太自私了。但透过归纳事物,人类才得以发展成为人类。然而,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树木又似乎努力地成为『一』。」简单而言,幸田文是想表达每棵树之间都有不同的特质,不能够被简单概括为同一事物,鼓励我们发掘事物的特性,对生活提升觉察力,而「树木又似乎努力地成为『一』」是指她在林间看见在倒卧的虾夷松树干中,长出新的幼苗,幼苗透过寄生在树干中吸取养分长成新树,完成林木更替,就如同人的生死循环一样。笔者认为这和电影的主题很有关联,平山正正是个会对日常事物仔细观察和感知的人,他会每天利用公园午餐的空档用胶卷相机拍下树木的变化,对於长在城市间隙的幼苗,会爱惜地移植到别处,努力将每天都活成特别的一天,不简单将自己简化为「一」,同一时间,虾夷松的新旧交替,又恰似平山与Nico之间的关系(平山在Nico住在他家时开始阅读《木》),他赠Nico相机、文学小说,教会她欣赏生活细节的美,保护她灵性的部分,同时又将自己的生活哲学传授给她(「下次是下次,现在是现在」),老去的平山用自己的生命经验,不知不觉间灌养了成长中的Nico,就如同虾夷松以老干喂养新苗一样。
上文拉得相当远,或许还有些过度诠释的可能,但笔者都旨在提出,Wim Wenders在《新活日常》中大量引进其他文本(音乐、小说,甚至摄影),文本与电影之间互相延伸成为更广阔的阅读空间,是不能被单一阅读或将之当成是电影制作的技术性考量,唯有将文本脉络化,才可以读懂他的苦心孤诣,或更了解导演的电影的美学养分。
延伸閲读
《未来还没被书写:摇滚乐及其所创造的》
作者|张铁志
出版|印刻文学生活杂志
作者|文.温德斯
出版|原点
《只是孩子》
作者|佩蒂.史密斯
出版|新经典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