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控也不知道的企鵝火車站:劉克襄的旅次風景
撰文 劉克襄(文)、陳孅孅(繪圖)
鐵道迷劉克襄總是在路上:少有旅人特別停留的瑞源車站、火車早已改道的東里車站、在枋寮搭上最後一班例行慢車⋯⋯不論是縱貫線、山線、海線,全島驛站,即使數度重訪,在他筆下總有不同興味與風情。他與行動不便又逐漸失聰的母親,長年透過臉書的一篇篇遊記,相偕神遊。在最新著作☞《小站也有遠方》裡,近米壽高齡的陳孅孅女士以畫筆共和,繪得一幅幅台灣風物,彷彿旅步遠方寄出的一張張繪葉書⋯⋯
{本文內容由撰文者及遠流出版提供,原收錄於☞《小站也有遠方》;非經授權請勿轉載}
❐ 台東線|瑞源──企鵝停留的小站
春初時,有位臉友要帶孩子搭火車去東部,一站接一站旅行。她問我這位鐵道控,知不知道台東某一小站有企鵝塑像。
什麼企鵝?這個問題當場把我考倒,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直到有天意外來到一座小村,才找到答案。
那裡叫瑞源。一座花東縱谷不知名的客家村,村裡設有一小小三等車站,每天只幾班區間車或莒光號停靠,搭乘人數可能百人出頭,都是固定通勤的公務員和學生,陌生的旅客甚是少見。
車站出來即主要村街,寂寂清清,乾乾淨淨。舉目沒小吃餐飲,也無便利商店。只有低矮不起眼的柑仔店,每天出爐甚少的麵包店,或有五金行和大賣場,供應著生活用品,大抵都算尋常之景。其他都是住家,殊少看到孩童。
離開村街,周遭盡是農田。每天一早,上了歲數的老人家,戴著便帽或斗笠騎摩托車去農地。農地以水稻為主,轉作時,有一產業紅甘蔗,名聲已超越埔里。繞到鄉間走逛,不小心總有機會撞著一片黑烏烏桿身的甘蔗林。年底時,九號省道上,販售此等物產的攤位便逐次開張。
陌生人在此,總是特別搶眼,彷彿誤闖進原始森林。我會到這裡,卻是為另一種果物,波羅蜜。波羅蜜是從山里來的。那是一座更小更不易抵達的小站,站前有一株老波羅蜜。夏天時,波羅蜜結果纍纍。山里車站的站長貼心地備妥一些,順便請區間車一路送給其他小站同事,瑞源便是其中之一。東部鐵道人員的小確幸,往往是這等野生小物的交換。
我當然好奇,此間是否會回報紅甘蔗。瑞源車站沒有果樹,只有常見的南洋杉高聳,一排光桐佇列,真的沒什麼可描繪的。如今因那位臉友的提問,出了站,那對無精打采的企鵝,全然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跟瑞源毫無淵源的企鵝,門口為何擺放一對,真的讓我百思不解。此事絕非現今文創的點子。端詳許久,覺得滑稽又無厘頭。忍不住去探問站務員,他有些覥腆地說,以前車站有一小公園,這對落漆綁著紅領帶的企鵝就規劃在裡頭。
後來公園廢棄,他們決定收留企鵝,擺在車站前。畢竟小村裡的孩子從未見過此一極地動物。沒有任何特色的村子,找不到太多快樂夢想,至少還有這對看來簡單又有些憨呆的企鵝,在車站守候。
看久了,突然間想起韓國孩子們心目中的人氣王,Pororo(뽀롱뽀롱 뽀로로)。據說只要小孩吵鬧不聽話,大人們就請出Pororo鎮壓。說也奇怪,小朋友只要看到牠,小惡魔瞬間變天使。人氣王太重要了,因而有了Po總統的國寶級稱呼。
✍ 淘氣小企鵝(Pororo - The Little Penguin)
由韓國Ocon Animation Studios出品的兒童電視系列動畫,1998在韓國首映,2004起於多國發行。動畫的主角是一隻名叫「波露露」(Pororo)的小企鵝。
瑞源的企鵝當然沒有這般神奇的力量,相對於Po,更沒感人的故事。這一對彷彿全世界最孤單,有些半遺棄狀態的企鵝,幾無任何魅力。
一切沒什麼可能,只好用企鵝這等非常態的動物來吸引目光,或者提示自己的獨特性。這招是否見效,我無法判斷,但至少有人跟我提到了企鵝。它們的寂寥佇立,意外地衍生出久遠的荒涼。
隨興在村子裡梭巡,有幾間民宿隱身,顯示還是有人來此宿泊,喜歡這等鄉間的安靜和無所事事。不遠的地方,還有水車和米廠。儘管這一古老的輾米事業停歇了,聽說殘骸還是縱谷碩果僅存的。不知有無遊客衝著它們前來,我一直想了解此間水車和北部設計的差異。
▲《小站也有遠方》內頁。陳孅孅繪圖,遠流出版提供
探訪水車前,我還是對企鵝充滿好奇。它們毫無意義的具體身影,站得那麼理直氣壯,大概只有在這沒人在乎的地方才能成立。而自己和企鵝對望著,鄭重其事地駐足,看久了,彷彿也跟那企鵝一樣,都很疏離的存在。
但人生難得如此莫名,尤其在旅次道中。老實說,還真享受這種,說不上來的無聊和孤單呢。(2018)
◎瑞源火車站
❐ 北迴線|東澳──擁抱飛魚里海
不知名的粉鳥林漁港,坐落於東澳灣南陲一小角,若非蘇花改,知曉的人恐怕更少。
六月底大清早,我在那兒觀看漁獲處理。海灣裡有三個定置漁場,各家擺放大小形式不一,收穫自是不同。非颱風季節,每天早晚大抵有兩趟的撈捕。第一趟約莫七點半,一大早在定置網漁場作業的小漁船陸續歸來。此時飛魚季已近尾聲,但我看到第一艘進來卸貨時,飛魚仍堆如小山高。
除了飛魚,撈捕上岸的還有水針、魟魚、旗魚、鬼頭刀、炸彈魚,白帶魚、鮟鱇魚和虱目魚等繁多種類,但數量並不多。此外,或許是季節關係,透抽、軟絲等軟體動物更加稀珍。
許多人在等候。城裡的商家早有專車,準備整箱整桶載走大宗魚鮮,內行者也飛快出手,想將零星的海產搶購一空。但縱使像我這樣毫無經驗的,當下還是能買到不少好物。一艘船靠泊卸下漁獲,不過十來分,溼漉漉的碼頭僅剩下較無人喜愛的河豚和鮣魚橫躺。河豚沒人愛,在東澳只有一間餐廳懂得如何處理。喜愛吸附鯊魚身上的鮣魚屬於雜魚,多半當飼料。
海灣裡的三個定置漁場,都是漢人掌握。他們擁有大筆資金添購諸多捕魚器具、冷凍設施,加上雇請勞工、租用碼頭等等。東澳東岳部落的泰雅族人雖然緊鄰海岸而居,但絕無這樣雄厚的資金和經營能力,只能跟漁家購買現成的飛魚。
東岳部落主要有兩個族群,百年前從南澳一帶深山移居到此。第一支塔壁罕,遠在清末時發現此地平野開闊適合耕獵,但日治時代初期才移居前來。第二支哥各朱面臨人口增加,山上生活不易,同一時期北遷。四○年代初,兩個族群合併成一個社。
東岳因遷移歷史較早,加上地理位置偏北,相對於南澳的泰雅部落漢化明顯。部落族人擔任公職的比例,也高了許多。其他南澳部落多半在戰後下山,對山上的生活猶充滿懷念。東岳或許還擁有獵人文化,但更著眼於現有生活產業的經營和規劃。只是人口外流嚴重,耕地荒蕪,不易自給自足。
目前我們所認識的飛魚捕獲主要在蘭嶼,甚而是透過長達半年的飛魚產季,努力理解達悟族深邃的海洋文化。泰雅族過往的飲食裡,並沒有吃海魚的習慣,何況是飛魚。晚近十多年,東岳部落發現,東澳灣每年五六月有大量飛魚過境,或可成為新居地的重要產業,因而開始了飛魚的摸索。
在粉鳥林漁港捕上岸的飛魚,二三十公分長度的較多。買賣依重量,族人購買偏向巴掌長度的。何以如此,主要是考量大小是否合宜掛烤,同時適合消費。飛魚體長若大,價格高,不易販售給遊客。
蘭嶼一帶主要是晒飛魚,這邊則以烘烤為特色。東岳部落買回飛魚後,先以利剪去掉狹長的魚翅、背鰭和魚尾。緊接,再由肚腹往上開腸,直抵魚頭。剖肚去鰓,內臟移除後清洗乾淨,往肚皮內抺鹽。魚皮本身不吃,無需處理,烘乾剝皮時連帶把刺取走。繼而,以S勾穿過飛魚頭部,逐一掛上烘爐,懸掛在方格鐵絲包覆的鐵爐,下方有柴火燒烤。
▲《小站也有遠方》內頁。陳孅孅繪圖,遠流出版提供
東岳人開玩笑說,蘭嶼有九個太陽,適合晒一夜干。他們只有一個半,因而必須靠炙熱的鐵桶烘烤。柴火取自附近山區林木,切段堆置鐵桶下燃燒。烘爐旁必須有人專門看顧,天氣好時,工作十至十五小時。看顧者不只監測柴火,還要不斷換取飛魚乾的位置,讓魚身平均受熱。達到乾熟又帶點柔軟,且隱隱散發魚香,方告完成。他們自詡,東澳的飛魚有柴燒之味。
從初時的自己食用,繼而形成產業。走進部落的巷弄,或在湧泉遊憩區的小攤,都可看到此一烤飛魚的鐵桶。但現場販售的數量並不高,多半包裝為禮品,烘烤好的可以保存一年。
東澳飛魚成功地走出特色,如今成為車站前廣場的地標,突顯了自己和其他泰雅部落文化的差異。多數南澳泰雅部落繼續強調里山特色,承傳老祖宗的山林狩獵文化。但這個偏北部落,因了環境變遷,出現美麗的生活轉折。短短不到二十年,竟跟著飛魚走出里海的可能。
緊鄰車站的部落工作坊,如今便是學習認知飛魚的起點,從這裡走向粉鳥林,遠比回到南澳的山巒近多了,但離過去,恐怕也會愈來愈遠。(2019)
◎東澳車站
❐ 宜蘭線|外澳──只有老樹陪伴
外澳車站快九十了。不知何時,所有的站房都關閉。只剩下候車室,空蕩了許多年,一棵老樹陪伴著,遙望著深入坪林後山的石空古道,甚而是綺麗得發亮的坪溪山徑。
倚靠車站的老樹是棵雀榕,腰圍龐然,六人牽手還不足以環抱。陌生的旅人初次到來,出了月台,看到咫尺般的高大,還有佇立的位置,想必都會驚疑。
荒廢的候車室裡,還有好幾扇空窗。老樹就緊靠著其中最大的一面。從室內望出,暗棕色的軀幹塞滿窗口,形成相當詭譎的畫面。
有一回,坐在洗磨石子的候車椅,愈看愈是入味,腦海竟浮升野獸派用色大膽的錯覺。那種藝術表現,彷彿大自然在此開了人類一個小玩笑,以此等超現實的的荒莽奇景,嘲諷當代人追求自然的風潮。
雀榕若要繁衍後代,多半是靠著鳥類食用其種子,再經由排遺,傳播到他方。榕籽善於黏附他物,自行發芽生長,絕少人會刻意栽種。這棵老樹,宜蘭縣還有造冊列管,歲數和車站相仿。我因而好奇,當初是如何長大的。
雀榕這一家族,一般人都懷有敵意,擔心它們太接近屋宇,鑽屋掀壁,毀了住宅的基礎。因而還未成長前,往往遭到鏟除。現在流行生態觀察,但感情上,好些自然老師也不喜歡它,視為可怕的纏勒植物代表。有些樹身若長出雀榕,總會想辦法去除,免得傷害了宿主的正常生長。連住家環境也一樣,視為洪水猛獸般的生物。
雀榕能以老樹碩大的身姿出現,多半在遠離住家的環境。以前邂逅的雀榕,因而總在土地公廟旁,或者平野的林間小徑為多。
這棵會在車站旁葳蕤長存,頗教人好奇。最初在此看守的站務員,望見是小樹時,想必不以為意,才能允准它如此自然生長。怎知日後卻駸駸然,成就了這般的大樹風範。而當外澳車站淪為招呼站,人去樓空時,它便成為唯一的見證,甚至是車站的地標了。
外澳車站的地址是濱海路二一七號。循石階而下,站前是濱海的台二線,砂石車和私家轎車常急駛而過。跨過馬路,廣袤的太平洋開展為心曠神怡的地景。龜山島在不遠的海上,鮮明地坐落著,更添增詩畫的風采。
▲《小站也有遠方》內頁。陳孅孅繪圖,遠流出版提供
夏天時的外澳總是熱鬧許多,不少衝浪的年輕人專程搭火車來此戲水。但春天,常常只有一二位擔著米籮的老嫗老漢,按著以往的生活步調,固定在此進出。早上出門近午回來,他們能挑的就是從外海捕回的一些海產漁獲,藉著火車的運輸,擔到內陸的城鎮,做點小生意。
有一回,在這兒拍攝老樹,剛好有去頭城看病的阿嬤進來。她看到我對著老樹猛拍照,遂停下腳步,喃唸道,「這欉仔,細漢的時陣,我們都有來爬,沒想到現在嘛老矣!」
也不知,她想表達什麼。或許是看到有人注意,就順便提及吧。
北宜線有好些瞭望龜山島和看海的車站,只有這一座是無人的,卻有大樹。這樣的情境,容易激發什麼孤獨和流浪之類。一些年輕人還會把這種感覺往右邊的堤岸延伸。順此方向信步,那兒便有好幾家現代的民宿和咖啡屋,努力營造地中海風味。
我通常只走到馬路對面的海堤,安靜地吹海風,望著退潮海灘大剌剌地裸露著黯黝的岩礁,然後又回到候車室。偶有幾回,從石空古道下來。那是三天兩夜的走路,重新體驗古人在北勢溪一帶的拓墾,又或探查附近的自然生態。
外澳是進出的樞紐,我習慣在此把整個淡蘭古道收攏,像漁網之曝晒,準備下一回的出發。(2012)
◎外澳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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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簡介|劉克襄
11元型鐵道迷,喜歡利用大眾運輸和雙腳,探訪四方。旅行速度猶如區間車,無法習慣過站不停。嫻熟全台鐵道地景和風物,對各地鐵路便當如數家珍。用一個木盒珍藏數百張硬紙票,收集著貴重的孤獨與幸福。
☞劉克襄FB
◎繪者簡介|陳孅孅
近83歲開始作畫,迄今四年多,累積上千張作品。每日作畫不輟,尤其鍾愛至親的旅行見聞。晚年耳鳴、痠痛纏身,唯有沉浸繪畫方能擺脫苦痛和衰老,再次點燃生命的青春。
▌米壽之年的老母親與耳順之年的兒子另類攜手鐵道壯遊
☞《小站也有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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