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社交惊悚」试探阶级相处的鸿沟:《寄生上流》
撰文 釀電影:專為影癡而生的媒體(橘貓)奉俊昊或许是当代最擅於利用电影类型去表现命题的导演之一。
在他的早期作品《杀人回忆》(2003)中,故事描述一场凝重而悬疑的刑案侦查过程,但当电影的最後一个镜头浮现,观众意会到杀人凶手的身分可能并非电影关注的方向,真正有待追查的,是时代背景下被隐没的过去。奉俊昊始终把他的个人关注埋藏在电影类型中,而他扎实的故事结构与寓意的细致表达,也让作品不致流於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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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奉俊昊新作品《寄生上流》(Parasite)夺得坎城影展金棕榈奖,也是史上第一部获得此殊荣的南韩电影。在这部作品中,他以「Parasite」(寄生虫)为题,讲述由四位主角组成的清寒家庭,透过伪造文书、谎言、骗局,去渗透一个中产家庭的过程。不出所料,电影包含讽刺喜剧笑料、少许惊悚时刻与犯罪电影的机巧,而我认为,奉俊昊描绘出的不仅是社会阶级对比下的悲喜元素,也是在当代社会中,人与人相处不可能跨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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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提醒读者,奉俊昊导演希望观众能在戏院中享受他安排的观影体验,而不被事先剧透,甚至写了一封公开信表达这个愿望,故我会尽可能在不透露关键转折内容的前提下,完整表达自己的意见。但毕竟,我想做的是分享我对电影的看法,而不只是推荐大家走进戏院(如果你对於是否该看《寄生上流》需要任何意见,我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如果可以,我仍想推荐大家在观赏过电影之後、再来阅读相关资讯,这会是较好的做法。
——所以这里是防雷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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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寄生上流》不是依靠结局反转来撑场的电影,但电影中段揭露的「秘密」确实在这个故事中起了惊人的效果。它与「某个角色会不会死?」那样的问题是截然不同的。电影中段使用一个单纯而震撼的跟踪镜头,去前往这个秘密的深处,那颗镜头的空间感本身就是「鸿沟」的具象化表现。它的效果是很值得在影院体验的。
在一部讽刺喜剧中,我们习惯期待影片呈现出一些反差感以表现笑点。如果角色是高贵的上流阶级,观众可能会看到他们私底下滑稽、笨拙的一面去诱发这种反差的笑料。当然,在《寄生上流》中仍然有些这样的类型手法,但真正让电影充满魅力的是它对上流阶层的正面描绘,其中包含一些在社会中被视为规矩与常识的法则,这些法则在最终导致故事的引爆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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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忍受逾越界线的人」,这是由李善均饰演的朴社长在片中的台词,这个「界线」表现出人与人相处之间的分际,甚麽时候该结束对话?甚麽隐私不该轻易触碰?朴社长并没有轻易把他对於「不同身分、不同阶级」的看法表露出来,甚至是在跟亲密伴侣的闲谈中,他也仅用一些保守的方式去形容这些观点。这是人们在现代社会中隐讳地处理人际问题的方式,这个「界线」最终却划出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就像是走在路上、坐在大众运输交通工具时,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看到不想相认的熟人会想躲开、对卫生状况不好的环境自动回避……这些小动作构成《寄生上流》在後半段的冲突感,它成为两个群体之间如何被这个界线阻绝开来的表现。
很多电影制作者都在做这样的尝试,去把社会当中某些群体碰见的真实焦虑融於电影中。我可以想到最好的例子是《逃出绝命镇》(Get Out)与它的前身《失婴记》(Rosemary's Baby,1968),这两部惊悚电影在描述的都是一些身份问题,它们并不需要样貌恐怖的鬼去制造惊吓效果,最恐怖的桥段都在那种群体与群体的隔阂感之间。当然,我不是说《寄生上流》是另种版本的《逃出绝命镇》,这个形容很不恰当,但在细节上,它们都与社交惊悚(Social thriller)类型电影有所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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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奉俊昊怎麽去描绘这些群体的本质?贫穷毕竟不是一种肤色或一种性别,它似乎更难被表现在角色的内在中。当观众望向身为主角的一家四口,导演先让观众看到他们能快速「渗透」进上流阶层的本领:他们的社交应对、机敏反应比起有钱人有过之无不及,他们的生活阅历亦可以处理许多有钱人无能面对的问题。在此同时,奉俊昊也在後头铺陈另一个反面特徵:气味。
在两个家庭的相处过程中,感官元素开始在故事中浮现。电影里描述,气味是没办法被掩盖的。最有趣的是,从最小的小朋友一句话不经意地点醒开始,对此产生觉察的每一个角色,开始慢慢地发现更多彼此间气味的差异。气味在电影中转化成为一种深往内在冲击的自觉问题,角色间的裂痕全然是由这种自觉开展的。察觉到自己「不属於他们」之後,那道无法被跨越的鸿沟,便如同那个不能,也不可能被发现的秘密一样浮现。
我认为这是奉俊昊的巧妙观察。阶级甚麽时候开始对立?从意识到彼此的身份全然不同开始,即便我进入了他们的世界,我也不会感到快乐,即使我穿着他们穿的衣服、吃他们吃的食物,我也成为不了他们,也无法从现在这个身份中解脱。这种庞大的身份焦虑感最後致使电影中的两个角色做出无法逆转的决定,「我能融入这里吗?」,当年轻的儿子站在二楼的房间旁,看着窗户外的景象,这是我在电影中最感到心碎的一个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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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上流》在电影後段唤醒的是许多关於社会身份的回忆,如同曾有许多黑人观众在看完《逃出绝命镇》之後抒发他们跟白人相处的记忆,《寄生上流》更普世性地表达了,在社交上,我们开始意识到有些人「与我们不同」的那个片刻,不管是对下的或对上的、是让我们自卑或让我们羞於承认的。气味始终是深彻入骨的东西,它从我们的童年、家庭环境而来,是某些不知是否该放弃的东西,决定了角色最後的命运。
当然,观众也无法避开电影最後的一个提问。
儿子表达了一种想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他可以透过努力去翻转自己的地位,然後最终,他可以跨过那条鸿沟,去拥抱自己的父亲。我想这是奉俊昊在他轻巧的寓言故事中放入最耐人寻味的问题,不仅仅是「我们是否能透过努力去跨越这条鸿沟」,而更是「在有人跨越鸿沟之後,另外那些被留在底下的人,是否还能走出来?」──对於一个可能无法达成的拥抱来说,这是一个更难被解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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