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之中承认、面对,并安於自身的渺小|BBC《记忆中的拥抱》原着《时间里的孩子》
撰文 袁瓊瓊(作家)故事以「我的孩子被偷了!」的人生意外开启,让我们看到一个彷佛掉入时间诅咒的主角,如何面对失去,探索爱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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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尤恩於一九八七年完成《时间里的孩子》(The Child in Time)。如同他所有的作品,麦克尤恩擅长在简单的故事中发现复杂性。
表面上看,《时间里的孩子》写的是童书作家史帝芬女儿走失之後,如何面对伤痛,重整人生的故事;骨子里讲的其实是:时间会带来重生或毁灭,端看我们面对它的态度。
故事里的对照组是史帝芬和他的出版商查尔斯.达克。史帝芬是个不小心成为畅销作家的幸运者。他原先想写成人小说,内容是「几个嬉皮在睡袋里遭人刺杀身亡、一名出身良好的女孩在土耳其被判无期徒刑入狱,还有神秘宗教的狂妄行径、吸毒助兴的性爱场面,以及阿米巴痢疾」。计画中从主角的童年和成长经历写起,以解释「这个人为何走到放浪形骸、道德沦丧的地步」。
但是一下笔就无法收尾:「彷佛故事俨然发展出自己的生命」。独独成长阶段就写足了一本书的分量,书中十一岁的主角站在成年的入口,他窥见了成年的景象,受其吸引,然还模糊於那真正会是何种情况。
那是既危险又悲伤的时刻,在即将离开童真又尚未脱离的界线上。在这之前,孩子们对时间的力量并无概念。而史帝芬这本书,揭露了真相,即是跨出界线之後,一切便无法退返。没有人能回到从前。
因为写的是男孩的故事,史帝芬的书被分类到童书,因为对於「童年」的危险解读,造成书的争议性,促成书本畅销。麦克尤恩没有明说史帝芬有没有完成下一本书。只让我们知道,他的成名和富裕完全是个意外。至少,对他自己是意外的。
与史帝芬相反,查尔斯是知道一切的。在决定将这本书当成童书出版时,他早已预见了结果。就像他安排自己的人生。他的婚姻,他转进政界,他与首相的关系,甚至,他与史帝芬的友谊都是预知其未来性,之後按部就班任其「呈现」。之所以不用「实现」两个字,是因为查尔斯的人生不需要努力,他面前有一张路线图,向着地标走去,就必然会抵达。
而史帝芬没有路线图。他结婚,生子,不小心成名,又不小心丢失了孩子。不小心成为了查尔斯的密友,见证了他的改变和身亡,以及和首相的秘密。又不小心和分居的妻子上床,得到了第二个孩子。
与其说史帝芬随波逐流,人生浑浑噩噩,不如说他的态度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境遇,甚至感到痛苦,但是他仍然逆来顺受,接受现状,把日子过下去。身为政府教育小组的一员,史帝芬不时要开会。麦克尤恩形容他:「以令人信服的姿态,在会议过程中保持警醒,安静无声坐上两个半小时。史帝芬从学生时期就经常使用这招,在数百甚至数千小时的课堂时间里,他就这样端坐在教室里神游。」他於自己的生命是旁观者,或说梦游者,几乎不介入。麦克尤恩描写了非常多的事件让史帝芬「遭遇」。让他遇到车祸、迷路、意外,在我看,是作者(代替上帝),设法将男主角从梦境中拖出来。而最後让他梦醒的是好友的死。尤其是确知了他为何而死。
查尔斯是非常神秘的角色。他代表了史帝芬的背向而驰。他在人生中予取予求,主控一切。唯一无法控制的是回到过去。当他决定要往回走的时候,碰壁、失望、失落,以至绝望,几乎是必然结局。当他退出政坛,回到山林之时,他的生命已经开始倒数计时。
麦克尤恩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是占星家,或许还是灵媒。《时间里的孩子》是在两人婚姻关系中完成的。故事里那段,麦克尤恩以量子理论解说的超现实体验,不排除或许受到妻子的影响。
而书中传达的,最重要的思考,我认为是艾克哈特.托勒(Eckhart Tolle,美国作家、当代心灵大师,致力解释、整合人类心灵的变化,传递关於无时间性,以及在当下摆脱痛苦、走入自在平安境界的真理)所说的「臣服」。臣服意味着对於更高旨意的信任,不抗拒,也不批判。如同基督徒的说法:相信「神的计画」。我们并不知道神为我们准备了什麽,某些打击或挫折,可能是带引我们趋向完善的设计。而意外和事故,是为了得到远为成熟理想的未来。
每个人,不论活到多久,相对时间的永恒和漫长,我们只是孩子。麦克尤恩写了丢失在时间中的孩子,是这孩子带领男主角发现其他的孩子:他的父母、他的挚友,以及他自己。而在时间之中承认、面对,并且安於自身的渺小,是我在麦克尤恩这本书里,看到的,可以深思和咀嚼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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