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家的记忆:《重返花砖时光》保存百年民居日常的生活足迹
撰文 徐嘉彬(台灣花磚博物館館長)所有的老屋,都有它自己的生命轨迹,包含建筑本身,以及曾在里头生活过的居民。
每一次和老屋相遇,虽然我总流连忘返於它们外观的岁月印记,但更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莫过於「人」的故事,无论是屋主、住户或邻居,他们总能告诉我不同面向的过往,以及对老屋的各种情感。
然而,老屋并不会一直美好的存在,随着时代变迁,老屋一栋一栋的被拆除;我总想知道,为什麽屋主会想要拆掉祖先留给他们的美丽宅第呢?这些年来,我慢慢了解屋主们的想法,也发现他们的为难之处。
图片提供:徐嘉彬
▌文化保留与继承情感的纠结
通常老屋的「建物」和「土地」持分相当复杂。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继承,经常不是相对单纯的单一所有权人,而是有许多人共同持分。有时,庞大的持分人数量,光是确认名单及联系就得花上一番工夫。
每个持分所有人都有各自的考量,面对老屋的去留,要取得大家的一致同意,非常不容易。大家不一定是不在乎建筑物的文化历史价值,而是当房地产庞大利益摊在众人面前时,即使政府提供老屋容积转移、减税、负担整修等奖励诱因,也无法形成足够的吸引力,让老屋存有一线生机。
此外,另一个常见情况是,有些持分人在国外成家立业,过世後传给下一代或伴侣,後代继承者本身可能没住过古厝,甚至从没看过,老屋对他们而言是相当陌生的,更不用说会对屋子产生足够的情感,藉此连结家族的共同记忆。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老屋的状况不佳,多数人为了省却麻烦,大多会选择拆除房子出售换成金钱,以便分割家产。也就是说,继承人一旦不同心,老屋就容易走上末路。
位於新北市泰山区山脚下的庆善居,是台北盆地少数仅存完整的百年花砖三合院。以往经过时,因为尚有人居不得而入,只能从拱圈牌楼外窥看;那正身门堂前的顶堵、次间的窗楣上皆有花砖搭配,窗上泥塑开卷,开卷献花砖,层层堆叠而上的华丽,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尤其是搭配舖满彩色花草剪黏的堂号「庆善居」,更是展现大户家族之气势。
新北市泰山区庆善居是少数仅存的百年花砖三合院(图片提供:徐嘉彬)
新北市泰山区庆善居(图片提供:徐嘉彬)
直到去年,李姓屋主特地邀请我入内拍摄,我才有机会就近仔细端详老屋的每个细节。屋主希望我能用镜头,好好记录这栋维护良好的家族老屋。他之所以有此动机,起因於庆善居并非他个人全部拥有;古厝为多人持有,其中一位产权人,日前将其拥有的土地出售给建商了。而当古厝确定无法维持完整时,其他人对於保留房子的意愿,也就会大幅降低。
随着房子各部分陆续出售,这栋完整的花砖三合院也会於不久之日消失。或许,李姓屋主希望透过我的照片,能些许弥补心中的无奈,把遗憾化为永恒的记忆。
建於 1928 年的高雄市茄萣区林家古厝有台湾唯一采取花砖拼贴的窗户,窗户四周以「回字纹」细型花砖,拼贴成框,展现既传统又新颖的现代美感。(图片提供:徐嘉彬)
▌都市更新的新旧拉扯
老屋遇到的另一种无奈,就是都市更新。
还记得是 2016 年 9 月某一天,我临时接到热心的网友通知,高雄市林内区有一栋古厝即将被拆除,我便立即从新竹赶往高雄了解。这栋古厝的三代屋主,都曾担任村长要职,在当地相当具有名望。然而,当他们接到政府通知,将进行全区都市更新时,屋主一家人无力反对,只能默默接受。
村长告诉我,他们不在乎能拿到多少补偿金,他们只想保留自己的家、保留家族的历史,非常舍不得自己的祖厝要被拆除。村长百感交集地显露出他对老屋的深厚情感,为此我深受感动。
只是政府主导的都市更新,一旦排进拆除环节,我们就很难介入打扰。除了尽量拍照记录之外,也只能诚心诚意与拆除业者洽谈,在不影响他们执行工作之下,尽可能协助我们进行花砖保存。经过沟通协调之後,怪手师傅同意不用常见的拆除方法直接破坏,而是用夹取的方式卸下屋脊,让我们保存上头珍贵的数十片花砖。
图片提供:徐嘉彬
其实,本来还计画保留房屋立面最精采的六组 24 片台湾匠师东义的手绘花砖,却因为当日大雨滂沱,工程进度已有所延迟,最後仍来不及保留。我们只好看着极为珍贵的台湾花砖画作,消失在历史中。
我永远会记得,在保存花砖的过程中,村长向我们递上热呼呼的米粉与汤,并和我们道谢,而我从他的眼中,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不舍。
都市更新是政府为了延续都市生命力而做的规划,藉由土地的再开发利用,改善居住环境与景观及增进公共利益等;另一方面,则是政府在老旧城区投入观光资源,强化地方特色、带动地方繁荣。无论是哪一种,在此范围之内的老屋,都有不同的命运考验。
我认为,确保台湾经济持续成长是正确且必须前进的方向,但所有人,无论是政府或百姓,都必须齐心协力想办法解开老屋与经济发展的矛盾,将经济的果实转换成保留前人文化资产的利器,找到双赢的立基点,如此,才不会让台湾花砖文化成为残屋破瓦,逐渐凋零消失。
▌古物收购业者,也是花砖文化保存的重要一员
当一栋古建筑不得不面临拆除时,第一个进入老屋的通常是古物收购业者。与屋主接洽後,业者会进入极为脏乱、漫天灰尘、颓圮危险的空间里,检视评估屋内有的各种物件,再将重要的文物、家具、书籍、铁花窗、剪粘等文化资产整批买下,接着进行拆卸及後续的修复贩售。
图片提供:徐嘉彬
秃鹰,是不少人对古物收购业者的刻板印象,认为他们搜罗各种有价财物,再转手高价贩售藉以牟利。不过,在我这麽多年和业者的接触经验中发现,第一线的他们并非我们所想像的那般势利。这些人的工作内容经常是介於资源回收与古物收购之间,换言之,相较於终端骨董拍卖市场的暴利,他们得到的报酬与付出往往不成正比,仅有些许利润。
从另一个层面来看,我觉得古物收购业者才是真正的文化保存者。他们以此为生,藉这份工作正正当当地养家餬口,日复一日、极具毅力地找寻即将被丢弃、不被需要的物件。即使他们的目标是贩售营利,但在这个过程中,台湾无数珍贵的物件得以被保留下来。如果没有这些人,我们或许就失去了与先民的记忆甚或文化的连结。
图片提供:徐嘉彬
当古物收购业者完成任务,把想要的物件都带走後,偶尔我会接到业者的消息,告知老屋有花砖。由於多数花砖的拆卸,都需要使用机械器具与专业的拆除手法,古物收购业者通常无法自行处理,於是主动提供屋主的联系方式,希望透过我们来保存花砖。为此,因为这些人,我才有机会留下更多花砖。
我的收藏中,就有好几件珍贵的百年花砖家具,是与古物收购业者共同合作完成保存的。
▌拆除业者是领我们进门的重要导师
待老屋内部空间清理完成後,就会进入拆除环节。很多人会问我, 如何得知老屋要拆除,以及老屋有花砖呢?我的消息来源最大比例,就是全台湾第一线的拆除业者。事实上,他们是促成我们花砖抢救、保存的关键人物之一。
顺带一提,拆房子一行是有行规的,譬如地域性。各地有各自的拆 除业者,像是高雄的业者比较不会跨区到台南拆房子;以及,当屋主委托业者拆除建筑,所有物件都由业者决定,一般情况下屋主无法干涉。
当我们这群人决定启动老屋花砖的救援後,首先,需要评估哪些老屋花砖值得保留。毕竟,救援行动分秒必争,更需要挹注大笔金钱,而我们只是一群平凡的上班族,成员有工程师、设计师、小店员、陶艺家等;大家都是志工,怀抱着一腔热血自掏腰包做这些事情,财力终究有限。
在各种现实情况下,我们会综合考量花砖的历史价值,尤其是花砖与传统建筑物之间的搭配互动关系,筛选出值得保留的老屋花砖,只要是有意义的东西,那麽我们就会不计代价去保存。
接着,最考验大家的关卡是技术问题。虽然志工中有不少人是理工背景出身,对於如何使用机械器具并不陌生,然而,开始实际行动时,仍有隔行如隔山的困惑感。像是如何把花砖完整地从水泥上卸下,或者是否要出动吊车;在哪个位置上切割,才不会造成建筑构件崩毁和掉落至人身上的危险等。
依稀记得第一次拆除老屋上的花砖时,没经验的我,敲一片就破一片,心中不禁淌血,感觉自己像是断送花砖生命的杀手。(图片提供:徐嘉彬)
当拆除业者了解我们想要保存花砖的动机後,大多数师傅在能力范围和时间允许之内都会倾全力教导我们,非常热情地一步一步和我们切磋,讨论如何小心翼翼地把建筑物上的物件完整保存。
对我来说,每一栋建筑的情况都不尽相同,甚至是独一无二。同样都是屋脊上的花砖,当原建物的施作工法不同,便会产生出不同的拆卸方式,往往得等我们爬到上头用槌子敲一敲,才会揭晓下一个步骤。例如:若是中空,那就需要以人力,一片一片徒手敲开,反之,则得根据花砖施作时使用的黏着剂加以判断,采人力卸下或者用器具切割,辅以吊车,将花砖构件整块卸下。
图片提供:徐嘉彬
图片提供:徐嘉彬
通常我和拆除业者合作过一次,之後若再遇到花砖建筑,拆除业者就会主动通知我们,和我们一起协力保存花砖。对拆除业者来说,不但额外多了业外收入,还能尽一份心力,对彼此来说是一个「共生互利」的双赢局面。
然而,拆除业者最常遇到的状况是遇到民众包围、抗争。有次和业者聊到,他无奈地告诉我,这是他养家餬口的工作,他知道他不拆,业主还是会委托其他人来执行,他别无选择。他无法决定老屋是否保留,但他可以联络我,这样至少能为台湾留下重要的花砖。就我的认识,大部分的拆除业者都有类似的想法,看到这麽多老屋在自己手下消失不见,或多或少都有些遗憾。
还记得成立博物馆之後,有一天,一位大叔手里扛着装满花砖的箱子,敲了敲博物馆的大门,他相当腼腆古意地用台语对我们说:「你好我是开怪手的,这是我最近拆屋保留的,後面的水泥我已经清除大部分,就这样,以後遇到,我会留下来,再见。」语毕,转身离开。
「花砖暖男大叔」送来的两大盒花砖,令我相当感动。(图片提供:徐嘉彬)
原来他是拆除业者,虽然他只留下简短几句话,但我们内心都知道他默默做了好多努力,脑海中甚至可以浮现大叔做每一件事情的用心:像是他在拆除时,如何仔细和耐心地将每一片花砖安全卸下,并清除每一片花砖背後的水泥,更花了大把时间从台南开车到嘉义,亲自将这些花砖送到博物馆给我们,而且没留下任何联络资讯。此後,每次讲到这段故事,我都称他为「花砖暖男大叔」。
一路以来,我遇到好多像暖男大叔这种人,大家都默默地用各自不同的方法,支持着花砖救援,更让我体悟到我所担负的重责大任,而台湾也因为有这些人,文化保存就更有希望。
这是少见的「黄底鸢尾花」花砖,是拆屋业者从安南老屋中拆除的上百片花砖里的其中一片,业者特别捐给台湾花砖博物馆保存。(图片提供:徐嘉彬)
更多精采内容,请见《重返花砖时光:抢救修复全台老花砖、复刻当代新花砖,保存百年民居日常的生活足迹,再续台湾花砖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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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简介|徐嘉彬
台湾花砖博物馆馆长,因为大学时迷上女友家乡老屋里的花砖,於是开始到处蒐集濒临消失的老花砖。成家立业後返乡嘉义收购了一栋桧木古厝,用逾千片的花砖,打造台湾首座花砖博物馆。
除了保存花砖,这栋博物馆建物本身,也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这栋建物的前身是日治时期最大的木材行,并与陈澄波、林玉山、蒲添生及整个嘉义近代历史有着密切的关系。也正因为如此,「台湾花砖博物馆」获选为2021年10月「台湾设计展在嘉义」的重要参访景点之一。
▌保存百年民居日常的生活足迹,再续台湾花砖之美 (附诚品独家花砖祝福组)
《重返花砖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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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探匠心》
《老屋颜与铁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