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女儿侧写妈妈,用成长侧写死亡——专访金马奖《美国女孩》导演阮凤仪
撰文 BAZAAR BY ALICE LIN 與 ANGELINE HSIAO《美国女孩》饱含阮凤仪对亲情羁绊、无常人生的诚实反刍,深刻动人,令人期待这位新锐导演的下一步。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BAZAAR(《美国女孩》导演阮凤仪专访,「用女儿侧写妈妈,用成长侧写死亡」以诚实之心述说她的电影语言)}
传影互动
《美国女孩》故事是这样开始的:2003年人人自危的SARS期间,移民美国五年的莉莉,发现罹患乳癌後决定带女儿芳仪、芳安,搬回台湾和聚少离多的丈夫团聚。一家四口挤在新店旧公寓的五楼,每个人都得重新适应生活变奏的压力,还有死亡的阴影潜伏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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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凤仪曾是芳仪。母亲将她带去美国奥勒冈,13岁时又把她移回台湾,放进要剪短发、穿制服、会体罚、拚升学的教会女中。更过分的是罹癌的母亲还一副「反正我要死了」的样子。大人凭什麽私自决定这麽多事情?父母的爱为什麽会变形?会打折?种种疑惑愤怒化为尖锐的语言,让她和母亲的关系一度像瓦斯炉上咕嘟闷烧的压力锅。
但如同电影片尾的一幕,水土不服的女孩,最後还是像地瓜一样在台湾这块土地生根发了新芽。阮凤仪爱上写作,考上台大中文,研究所如愿地回美国攻读电影。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意识到自己的内在有些什麽需要被清创、被述说、被疗癒。
妈,我终於读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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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的母题我一直都很纠结、很在意,身为创作者,我们都要思考:我是谁?当我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很多东西会指向我的原生家庭,指向2003年回台湾的成长经历,那是很关键性的一年。」於是她着手写《美国女孩》的剧本,访谈家人、爸妈的朋友、其他癌症患者、读他们的日记。她想知道,除去她主观的视角,当时家里其他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麽?
导演阮凤仪(左)在拍摄现场,与两位女主角林嘉欣、方郁婷沟通演出细节。PHOTO CREDIT:传影互动。
爱唱反调、像马一样头也不回往前奔的女儿,这次终於停了下来,回望母亲。体验过美国生活大不易,她也开始长出阅读妈妈的不同角度,「以一个移民家庭来讲,看到妈妈面对新环境手足无措,小时候也会觉得妈妈为什麽那麽没有能力?在我眼中就觉得妈妈很不行,很不会,都不懂。但在某一刹那,我突然看到她的勇气,她真的尽力了。」
於是,她把电影当作时光机,藉此把全家带回2003年,像进行某种跨越时空的家族排列治疗,这一次,她想让芳仪看见,「如果妈妈已经做到最好了呢?」
当一面镜子
导演阮凤仪与林嘉欣讨论剧情。PHOTO CREDIT:传影互动。
「我写《美国女孩》的初衷其实不是写自己,是想写我的母亲,是女儿去侧写妈妈,用成长去侧写死亡,我花了很多时间拿捏这个东西。」癌症的阴影一直环绕在她的家族里,小时妈妈罹病彻底改写了全家的生活模式和价值观,但她不想消费疾病、以绝症催泪,反而刻意举重若轻地呈现大人对死亡的讳莫如深,以及小孩懵懂的不安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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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相信诚实是最大的力量,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尽量当一面镜子。」她以求真为最高原则,贯彻亲密与写实的基调,「我写对白蛮严格,尽量不写我没有听过爸爸妈妈说过的话,不写我那个年纪没讲过的话。为了要有客观的距离,找到家族故事的普世性,我马上打电话给李冰说需要一个共同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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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自身经历,但《美国女孩》更像是剧组集体创作的有机体,她尽量让自己在作品里隐形。「刚开始念研究所,觉得我想要创作,因为我想要自由表达,会很渴望被听见。因为太渴望,就会虚构事情,会强加意识形态或作者意志。渐渐学习多一点之後,我发现其实我喜欢说故事的手是隐形的,好像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不论是剪接点、镜头运镜或颜色,都尽量贴近日常生活。」导演得要适度的放手,才能让自己的故事有空间映照出他人的故事。
诚实会让疗癒发生
阮凤仪说,最近她想起一件事。她那年学测作文题目是「如果回到当初」,才考第一科国文,她就写到眼泪鼻涕俱下,「旁边考生应该觉得我很神经。」作文结尾是,「如果妈妈没有生病,我和她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但我们没有办法回去当初,现在的一切都是那个时候造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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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不苦,走过了,就拥有了故事。她用诚实的创作疗癒自己的内在小孩,也重新理解家人并且和解。像是,拍研究所毕制短片《姊姊》时没存款很犹豫,又不想跟爸妈拿钱,没想到妹妹过年竟然给她一个上万元的红包,还写了张卡片,「姊姊,我希望你可以做想做的事。」从小被她视为「猪队友」、冲突也没少过的妹妹,那一刻,真应验了爸爸所言,「算命的说妹妹是你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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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她,能读懂自己和家人了。「因为疫情的关系,我们全家又被关在一起,我觉得很好笑,我在写SARS然後外面在排口罩,很像平行宇宙。《美国女孩》的结局跟氛围,还是相当乐观正面,我想,底蕴还是爱吧,因为我们全家人还在一起。」这个倔强得像马的女孩终究幸运无比,能以家人的爱与祝福作为马鞍,如愿驰骋於梦想之地。
BAZAAR:成为电影导演的契机是?
阮凤仪:原本研究所申请美国电影学院是想当编剧,但学校希望编剧的作品也要被影像化,我那时找不到人帮我拍,大家说看不懂我的剧本。
我跟教我电影欣赏的沈晓茵老师分享,她说「那你就自己导啊,每个导演都是从零开始。」老师对我的信念影响我很深,很多时候是自己设限,说好难我不行。可是当有个人说:「可以啊,为什麽不行?」就会发现好像也讲不出实际的理由,那好吧,就来吧。所以拍短片《抹片检查》纯粹是为了申请学校,既然都有作品,就想说申请导演科系好了。
BAZAAR:第一次创作长片是否遭遇挫折?
阮凤仪:写剧本有一段非常低潮的时候,因为长片结构很庞大,研究所时期处理的大多是短片,没有人真正告诉你长片要怎麽做。很幸运後来遇到书宇导演愿意做监制,我常觉得写剧本很像念博士,一直被指导老师打枪,老师又一直说「你可以更好」,但你其实很想说「没有~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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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ZAAR:首部长片就登上金马殿堂的感想?
阮凤仪:真的很谢谢金马奖提名这麽多,更开心观众给我们这麽多好的正面回馈,我最喜欢大家目前都会说《美国女孩》让我想到了我怎样怎样。我觉得一个诚实的东西会引发另外一种诚实,大家都会打开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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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ZAAR:你怎麽理解「导演」这个角色?
阮凤仪:美国电影很喜欢用「Captain」这个词,导演是船长,告诉大家要往哪个方向,决定北极星在哪里,可是海有无限的路线,有自己的风云变化。主创团队要知道我们是为了那颗北极星服务,不是在服务导演,或服务这艘船,是要一起往那个方向走,但导演要让大家相信我们到的了。
BAZAAR:你的影像养成受到哪些导演影响?
阮凤仪:研究所时我发现,学习最好的方法是看影人系列,可以观察到一个导演创作的进程和哲学脉络。我重复看的导演很多,像达顿兄弟、Asghar Farhadi导演,他有帮我们上十天的大师班,上完课我剧本全部重写,太烂了。当然还有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侯孝贤、杨德昌、李安导演。我也爱Tamara Jenkins、Andrea Arnold,也看了很多成长故事像《年少时代》《梦想之地》。
作为後来的创作者,很重要是要看前面的人做了什麽,因为他们像在挖掘你的内心,他挖掘到第17层,我就觉得:好,那我来挖第18层。因为文化就是不断积累,不断加深。
BAZAAR:请分享一个拍片时的趣事?
阮凤仪:片尾的地瓜是美术指导的坚持,他们还海选地瓜,要长得很漂亮、叶子有层次,拍的时候茂密度刚刚好。美术组就比赛养地瓜,有些水太多很皱,有的养一养还死了。最後那个地瓜是美术组跟朋友借的,是一个女生非常心爱的宠物,但很不好意思,地瓜最後牺牲了,我们拍一拍它从铁窗掉下去,全制作组搬梯子抢救,还是没办法。
林嘉欣和方郁婷相当动人的「掏耳朵」戏,是导演阮凤仪(右)从林嘉欣与女儿的生活照中获得的灵感。PHOTO CREDIT:传影互动。
BAZAAR:如果能回到2003年想向妈妈说什麽?
阮凤仪:就看《美国女孩》吧,那就是我想对妈妈说的话。本来有安排爸妈先看片,但他们想等包场跟朋友一起看,我说到时候当众爆哭不要怪我喔。
BAZAAR:你觉得阮爸和阮妈谁会先哭?
阮凤仪:一定是马麻啦。我爸很难哭,很难。
林嘉欣拥抱导演阮凤仪。PHOTO CREDIT:传影互动。
BAZAAR:想对感到自己生命「被卡住」的人说些什麽?
阮凤仪:我的瑜珈老师跟我说,快乐是短暂的,代表痛苦也是短暂的。所以没有关系,好的、坏的都会过去,我们不要执着在好的会消失,也要看到坏的会消失。
◎《美国女孩》导演「阮凤仪」
导演阮凤仪;蔡耀徵 摄影,金马影展 提供。
1990年出生,台大中文系、美国电影学院(AFI)电影创作硕士,现职为编剧、导演。首部短片为《抹片检查》,短片作品《姊姊》获高雄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东京国际短片节最佳观众票选奖。首部剧情长片《美国女孩》拿下第34届东京影展「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并入围第58届金马奖7项大奖提名,目前已先获颁会外奖——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和观众票选最佳影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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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剧本是一封家书,也是写给千禧世代的情书。」
导演 阮凤仪《美国女孩: 电影剧本与幕後创作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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