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写小说,这我知道,但他也在玩游戏——非普通读者吴晓乐谈伊塔罗.卡尔维诺
撰文 吳曉樂今年适逢卡尔维诺百岁冥诞,时报文化将陆续出版由重量级义大利文译者倪安宇直译版本的《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宇宙连环图》和加入插图的新版《马可瓦多》等多本着作。在期待新版作品面世之前,本期《提案》特邀作家吴晓乐,为我们分享她是如何加入卡尔维诺的文学游戏。
吴晓乐
小说与散文作家、社会评论家,着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上流儿童》、《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与《我们没有秘密》等书,作品多对当代社会家庭关系有深刻洞悉,犀利而发人深省。
▊宜忌书提示:
对那些经过却没有进入的人而言,这座城市是一个样子;对那些身陷其中,不再离开的人,则是另一个样子。
——《看不见的城市》伊塔罗.卡尔维诺,时报
我读卡尔维诺的年纪算晚了,大学毕业前後,陆续读完《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困难的爱》跟《看不见的城市》。我必须招认,第一次读卡尔维诺,我基本上ㄇㄤ了。他在写小说,这我知道,但他也在玩游戏,这我就没把握了。就像若你无端被带到一个现场,接着被告知台上有两位大师正在对弈,好巧不巧你一点也不懂围棋(不喜欢围棋,西洋棋也可以)的规则,该怎麽办呢?
有很大的机率,得先虚应一下。故作镇定,专心凝视,同时跟往事借调一点智慧(吃掉别人的棋子应该算是好事吧,至少我儿时爱玩的跳棋是这样)。有些人时间一差不多就转身走远了(这个姿态我也是很欣赏),有些人,像我,装着装着有一天冷不防「略懂」了!当下,既有「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的痛快,也有「那以後我们新人变不出新把戏不就太耻了吗」的不安。终究我不仅仅是读者,也是一位很不幸的,写作的人(这形容我相信卡尔维诺应深感同意,一九四七年,他写给友人斯卡法利的信里,提到「写作在今天是最可怜又刻骨的职业」)。有些文字是童年的一道砖墙,你一度以为高不可攀,年岁增长,那墙竟一日日矮了下去,有朝一日你的视线甚至能扑跳翻墙,往远处望去;有些文字则反之,你每隔几年重返,就愈加明白,墙高有极限,而你也是。去年读陈栢青写《鬼魂们:当代波赫士:西塞.埃拉杰作选》,有一段我笑得岔气,心有戚戚,「台湾八、九〇年代,波赫士、马奎斯、卡尔维诺轮番显灵,他们就是我们心里的鬼,文本里笔尖下暗影幢幢,除不掉,至今仍时不闪现他们的鬼脸」。写尽了「那些年,我们一起望尘莫及的大师」。
卡尔维诺的小宇宙,大爆炸显然不只一次
明白游戏规则,也看懂大师们玩得出神入化,我小鼻子小眼睛地去追溯大师的少作,想说还不给我找到一两本「黑历史」,殊不知,竟也是喜欢得不得了(着实羡慕嫉妒爱)。特别是《最後来的是乌鸦》 跟祖先三部曲。偶尔,你在社群媒体,会意外见到名人年轻时的照片,要说没有勾起「比对」的心思,绝对是谎言,但在这心思之外,你也会意识到有其他的情绪被煽动。好比说,你会想——他也有那样的昨天。以卡尔维诺来说,我的句式就是「卡尔维诺的书写, 竟也曾经这般依附着现实的骨架」。我翻寻了他的生平(这样的行为是把双面刃,很多作家之所以写作,正来自於「恨不得取消生平」的冲动),因而理解到卡尔维诺与义大利共产党、游击队、极权之间的亲疏远近;卡尔维诺不仅见证了烽火连天的岁月,容我大胆的说,有一度,他就是烽火本身。年轻时靠得太近,因而失却「距离美」,或许是卡尔维诺经久的命题。若将把他的书写按照年代排序,不需作者表态,我们也得以自行辨认出某种「调整焦距」的手艺。他写小说,也愈来愈在意小说本身:批判写实、童话、寓言、符号学, 实验性,卡尔维诺的小宇宙,大爆炸显然不只一次。
接下来我想谈得更小圈圈一些。我数不清有多少小说家引用过《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卡尔维诺借保尔瓦莱里「应该轻如一只鸟,而不是一根羽毛」。很多人误解「轻」是体裁,是格式,但卡尔维诺指的,实是「摆脱沉重」的思考训练。何谓沉重?卡尔维诺以我们耳熟能详的希腊神话——美杜莎,出发,一旦凝视美杜莎的双眼,就会变成石头。动辄石化,就是当代人拂不去的沉重感。神话里,珀尔修斯得到众神的馈赠,有盾、枪、翅膀、隐身头盔等宝物,美杜莎於是动不了他。但,卡尔维诺叮嘱我们格外注意一事:珀尔修斯借着物体的「反光」来观察美杜莎,幸免石化的厄运。此外,卡尔维诺也更指出另一件我们恒常忽略之事:自美杜莎颈项的鲜血,诞生了飞马,而谬思女神们十分宝爱这飞马。我把上述一切的「心得」交给各位,以免诠释过程一闪失就把其他可能性给「说死」,再次堕入「沉重」之渊。倒是想去谈张亦绚的小说《永别书:在我不在的时代》,尾声有一句建议,「给她时间,而非时代」,我以为这也是「轻」与「重」的具体取舍,我们切分「时代」的刹那,何尝不是端出美杜莎之眼?而石化的反义词是什麽?我以为是自由。
小说里的虚构感,应允了想像,使我们稍稍挣脱日常的生死疲劳
此时此刻,多数的主义都多了一个前缀词「後」,後现代,後殖民……历史的一切铺陈都频频释放出「你来晚了」的讯息,每一张椅子大致上都「前有古人」,我们得小心经手祖师爷们那一笔笔灿烂的遗产(或至少别成为败家子);另一方面,我们也有自己的业障要处理,讯息传递如电光火石,我们不仅要提防美杜莎,我们自己也有成为美杜莎的潜力。在卡尔维诺的百岁冥诞,不妨按下暂停键,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小说,像是小说里的虚构感,像是小说里的虚构感一次次应允了我们想像的开放,像是最终我们透过上述一切,稍稍挣脱了日子的生死疲劳,哪怕仅有几秒钟。我打算再复习一次珀尔修斯跟美杜莎的故事,近日人们时常在问,艺术有何用?我偶尔也拿这个问题折磨自己,但卡尔维诺提醒了我,世界需要有人提供反光的介面,让我们得以凝视深渊,但不让深渊凝视着你。文学是一种介面,你做得到,你就去办吧,管别人扯那麽多。自断裂面腾起的飞马,我也没有忘。去年热销一千多万套的游戏大作《艾尔登法环》,有一非常可爱的设定,玩家可以骑乘灵马托雷特,跃入白雾般的上旋气流,轻盈飞升至本来难以抵达的远方。远方,并不等同於安全,我有一次撞到坠星成兽就很ak-tsak*。在飞升的刹那,我知道地心引力还在控制我,但我觉得没有,「知道」跟「觉得」之间的失调,就是小说幻术的深美。
我还想提卡尔维诺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则短篇〈魔法花园〉(收录於《最後来的是乌鸦》),一对小情侣,他们在一个美丽的日子意外走入一座美好的花园别墅。他们跳入游泳池,他们小心击打着兵乓球,他们偷吃仆人摆放在托盘里的下午茶,他们享用着不属於自己的一切,随时会被驱逐的焦虑笼罩着他们。紧接着,小情侣遇到了一些状况,於焉明白了世界运作的一种秩序,他们後来找到一条通往海边的小径,怀抱着淡淡的感伤离开了这座花园,在海边玩到晚上。我喜欢这样解读这篇小说:人生啊,我可以进去,也可以走掉。在移动之中,我老了,也没那麽害怕了。
注释——
ak-tsak:台语,龌龊,意指心情郁闷。
▊卡尔维诺的散文与小说游戏:
《最後来的是乌鸦》
伊塔罗.卡尔维诺◎时报
收录卡尔维诺於1945-1949年间陆续发表在报刊的大量作品,是他在全面走向寓言、抽象虚构故事前,仍保有「新写实」风格的作品,大量取材自现实生活或童话,类型、题材多样。这是年轻的卡尔维诺,以「命运」为主题, 在「看似」与「竟是」之间向人生种种荒谬与沉重留下的路径。
《看不见的城市》
伊塔罗.卡尔维诺◎时报
引用混杂了历史人物忽必烈的史实和《马可波罗游记》典故,将一座又一座看似各异又相近的城市见闻串联起来。跨越虚实分界,奇幻的城镇与居民生活型态与所追求看似不可思议,却与当代都市生活相呼应,全书充满结构主义与符号学形式趣味,有些讽刺、值得深思。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伊塔罗.卡尔维诺◎时报
史上最有名的一本不存在的小说,并被英国《每日电讯报》誉为「一生必读百大经典小说」。读者,「你」究竟是谁?此书犹如一座文字迷宫,叙事者到书店买了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接着却发现装订错误连串转折颠覆读者与文本的关系。
《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
伊塔罗.卡尔维诺◎时报
1985年,距离下一轮太平盛世只剩15年。卡尔维诺於当刻不与读者讨论未来学,而谈「文学」。以「轻」、「快」、「准」、「显」和「繁」五个主轴,回望上一轮盛世留下的作品或缺或丰盛的文学价值。本书将於今年由义大利文直译重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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