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未完的卡尔维诺—翻译家倪安宇谈卡尔维诺
撰文 蔣亞妮在台湾谈到卡尔维诺、谈起义大利文学家,无法不谈及翻译家倪安宇,许多义大利文学名着,都出自她译笔,她更是卡尔维诺中译本的权威译者。适逢卡尔维诺百年冥诞之际,出版社预计启动一系列卡尔维诺作品的义大利文直译计画,有重版作、也有新译书,倪安宇便是唯一与不二的译者。她谈及近年经典作品纷纷重译的现象,肯定地说:「翻译学有一个说法,一个作品的生命可以不断延续,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过程,就是透过翻译。」即使是卡尔维诺的晚期作品,距今也超过五十年,倪安宇认为所有作品都有它的时代性,若是不曾经历某个时代的读者,很可能就会对这些故事有「隔」,「所以总要透过新的媒介、新的文字或新的诠释,让过去能够重新跟我们的生命做连结。」
因此重译与重版经典,其实是我们用现代的语汇与眼光,代替卡尔维诺和现代的读者对话。好的作品本身并不会过时,倪安宇认为「过时感」应该是诠释的问题,当然还有旧时的翻译观念,较偏向单纯的字面处理。
卡尔维诺的「难」
倪安宇与卡尔维诺作品的翻译起始,来自她第一本看完的义大利文学作品《马可瓦多》。倪安宇说当自己开始从译者的角度看卡尔维诺,会发现他的用字非常乾净,不用过多的文字经营抒情,却有一种氛围,因此她总在思考:「我的文字能不能够传达出那个氛围?」回望第一本译作,还不太知道该在作品里扮演的角色,只能跟随作者,怕逾越了界线,如今她已能安然地与作者共处,各自经营、再度汇流。以《马可瓦多》为例,多年後再看与初读,「了解的越多,看的角度就越不一样」。故事发生在六○年代,战後经济复苏的义大利社会,看似欢乐充满希望;但在隐隐中,已能感受出未来的社会问题,贫富差距、劳工问题许多原先觉得看来可爱谐趣的故事,可能都有背後隐忧。「卡尔维诺拒绝用新写实主义的方式呈现这些沉重,因此在不同阶段看同一本书。第一次、第二次与第三次读,都会有很多不同的层次,这来自於人在不同时间的成长与感受。」因此倪安宇更相信经典的重译、经典的重读,意义深远。
倪安宇不只翻译卡尔维诺,另一位义大利文学大师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的许多作品,也都出自她手。艾可是一个非常博学的写作者,从文法结构到作品中使用许多「拉丁文」,他的写作近似百科全书;但随着网路的发达,许多知识性的用字能够得到更多参照,因此在倪安宇心中艾可闻名於世的「难」,也与卡尔维诺的「难」全然不同。她谈卡尔维诺:「虽然我对他有相当的了解,可是依然无法透澈,尤其是後来卡尔维诺去巴黎听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课,参加了「L'OuLiPo」以後(台湾通常称为「乌力波」或是「文学潜能工坊」)。「此後,卡尔维诺开始进行跨领域的创作,譬如用文学写天文学、写机率、写宇宙。倪安宇举《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来谈:「他用文学的方式去写出版和出版产业里,作者、译者跟读者的关系,这时的他已不再是写《马可瓦多》的他、也不再是写『祖先三部曲』的他了,他进入到另外一个状态,你得要跟上他。」即使身为最贴近作品与作者背景的译者,面对卡尔维诺後期的创作,倪安宇也会有一时之间的不确定感。「卡尔维诺当然难,但作为一个纯读者,其实大可以保持阅读的乐趣就好,因为阅读本来就有很多层面,看你所看到的,别管你看不到或者看不懂的。」
「卡尔维诺自己也说过,义大利文是一个很麻烦的语言,口语跟书写根本就是两回事。」倪安宇补充道:「因为义大利文常常用手势取代口语,所以有时比一比就结束了,但就一句话来说,文字并没有完成。」常见的完整论述,多半是政治或是学术的语言,而非文学的语言,所以每一个作家都要开发属於自己的表达模式跟语言;而创生这件事,其实本身就很文学性。
卡尔维诺除了被译,也翻译过雷蒙.葛诺(Raymond Queneau)的《蓝色小花》,妻子更是一名译者。倪安宇谈起近日正细读的The Written World and the Unwritten World by Italo Calvino review 这本文集,里头就有卡尔维诺对翻译的看法,在他认为,有时候作者在创作当下未必意识到的东西,要等看到自己作品的译本时才会发现,因此一个作者认识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看自己作品的翻译,倪安宇也补充:「当然,前提是翻得好的作品。」在她心中,译者是多重的,它同时是翻译者、读者,更是某种面向的创作者,各司其职,有不同功能与心境,比如她说:「身为译者要害怕,因为不应该弄错任何事,但身为读者不用害怕。」往更深走,倪安宇认为当译者与作品达到某种默契的时候,就是一种创作,「可是那个创作永远不是百分之百自由,永远都要记好自己的身份,是在两者之间游走。」
经典重读的意义
若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具有时代性,透过重读、重版,过去的经典该怎麽跟现代结合?当我们再读卡尔维诺,这一个战争在远方、贫富差距已是常态的现代世界里,读者可以从中感觉如何的价值呢?倪安宇面对这样的提问,甚至是怀疑,不急不徐,如此作答:「一个好的作家可以带给我们的感受,永远未完,好的作品永远都会勾起你的好奇心,进而思考,让你愿意持续思考、持续好奇,卡尔维诺的作品就是这样。」正如同卡尔维诺其人,都是在持续不断地思考,充满着对世界的好奇。
倪安宇以卡尔维诺未完成的经典文学论述《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为例,原订六讲,却只完成五章便离世,留下未知的第六章给世界。但卡尔维诺留下的空白与惊喜其实更巨大,《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新版本尚未出版,但预计将会收录不在计画内的「第八讲」,是卡尔维诺的妻子後来整理书桌时找到的(但依然没有找到第六、第七讲)。许多事,没有预期、没有答案,在卡尔维诺的故事里是,身後也是。
倪安宇最後选择朗读自己早些时候的翻译文字,试图透过卡尔维诺自己回答作品的意义与定位;在《巴黎隐士》里头,卡尔维诺写下:「或许,为了了解我自己,得观察一个本该有我而我不在的地方。就像一名老摄影师在镜头前摆好姿势以後,跑去按快门,拍下少了他的那个地方。」老摄影师的写真,被重新印刷,即使新世界再大,永远有卡尔维诺走过的地方。
撰文│蒋亚妮
摩羯座,狗派女子,目前为成功大学中文博士候选人。二○一五年出版首部散文集︽请登入游戏︾,二○一七年出版︽写你︾,二○二○年出版︽我跟你说你不要跟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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