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專欄 2021年7月30日

解凍美國隊長：病毒碼過期的超級英雄

撰文葉郎

「讀者要的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改變，他們只想要一種有在改變的錯覺。」漫威之父史丹．李（Stan Lee）曾說。

因此美漫文化中大部分的超級英雄的形態都是永久固著的。除了剛開始現身的頭幾期漫畫中會因應讀者或編輯的意見微調之外，超級英雄一旦開始走紅就會像永遠七歲的名偵探柯南一樣停留在特定年齡、樣貌、性格和心智的組合之上，不再有所改變。

問題在於超級英雄的使命是打擊邪惡，而每個時代的「邪惡」都有動態意義上的變化，動輒數十年「心智凍齡」的超級英雄帶著過期的「病毒碼」繼續打擊犯罪，有時候會因為不合時宜而顯得格格不入。漫威的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 Steve Rogers 就曾因為無法跟上外在世界的劇烈變化而遭打入冷宮低溫保存長達20年。

以下是美國隊長從冷凍到微波解凍的艱苦奮鬥故事——

❐ 為希特勒而生的美國隊長

美國隊長 Steve Rogers 於1940年底現身書報攤（雖然漫畫上標記的正式發行時間是1941年3月），立刻一砲而紅，一口氣賣出近100萬本。

和多數超級英雄不一樣的是，隊長從一開始就是以自己為名的獨立漫畫，而非出現在漫畫合輯或是以其他人為主角的故事線中。發行《美國隊長》的漫威（當時還叫做《Timely Comics》）之所以這麼篤定，是因為隊長這個角色從頭到尾就是一次有意而為的政治宣示。

當時二次大戰的歐洲戰場已經開打兩年，不過距離美國正式宣佈參戰還有一年。美國社會對於納粹的態度還沒有一致態度，除了主張不必介入歐洲戰事的孤立主義者之外，甚至還有不少基於白人優越感的納粹同情者。美國隊長誕生的同一年，美國親納粹團體「德裔美國人聯盟」（German American Bund）才剛剛發動會員在紐約街頭遊行力挺納粹黨的理念，高呼納粹才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典範。

包含漫威老闆 Martin Goodman 和創造美國隊長的兩個漫畫家 Joe Simon 和 Jack Kirby 在內，美國漫畫從業人員絕大多數都出自猶太家庭。他們每天從新聞報導中看到歐洲發生的戰事，開始覺得不能坐視歐洲的親友同胞被如此屠殺。Joe Simon 說那些反對美國參戰的人都是有計畫、有組織的行動，覺得必須想辦法發出自己的聲音：「因此我們決定打造一個完美的超級英雄，讓他成為希特勒的天敵」。

這就是為什麼《美國隊長》第一期的漫畫就堂而皇之地將希特勒變成封面人物，並讓美國隊長在封面上痛扁他。

美國隊長 Steve Rogers 於1940年底現身書報攤

我們如今對於希特勒這個人物的認識混雜了大量歷史記憶和大眾文化的卡通化詮釋。1940年美國人對於希特勒面目的認識並沒有那麼具體、那麼有共識。
漫威背後這群猶太裔漫畫工作者的「認知戰」計畫在當時的社會氣氛中是非常大膽、甚至可說激進的。換成今日，就等於把德國總理梅克爾或是日本首相菅義偉設計成漫威電影劇情中的大反派一樣，可能因此冒犯許多人。

果然，漫畫一出刊，位於曼哈頓帝國大廈中的出版社就收到恐嚇信和親納粹團體的包圍抗議。所幸本身也是漫畫迷的紐約市長 Fiorello La Guardia 跳出來救援，動員強勢警力維護出版社和相關人員的人身安全。

一砲而紅的《美國隊長》很快就成為美國社會支持參戰聲音的音量擴大機。
三個月後，美國總統小羅斯福發表著名的「民主國家的兵工廠」演說，開始對參戰國提供各種軍需援助。一年後的珍珠港事件進一步使美國正式成為二次大戰的參戰國。

❐ 從冷宮到解凍

和其他與生俱來就擁有超能力或是因為意外事故而擁有超能力的超級英雄不一樣，美國隊長 Steve Rogers 既不是天賦異稟也沒有後天意外。他和一般人唯一的差別就是擁有勇氣，自願參與超級士兵的人體改造實驗。

這種特質使漫畫裡的美國隊長完全呼應了漫畫外的美國社會正迫切需要的時代精神。隊長因此在兩個戰線上同時扮演要角：

在後方，他化身為各種戰爭宣傳海報，鼓勵美國民眾購買戰爭債券，以支持前方部隊所不能少的軍需生產；在前線，每一期漫畫大量寄發給美軍戰士閱讀，讓他們更加認同自己的使命，並深信即使自己沒有天賦異稟，因為站在正義的一方最終還是能戰勝邪惡。

美國寄往海外部隊的雜誌中，漫畫佔了四分之一之多，甚至還被海軍部直接列為中途島駐軍的軍需品補給項目。同樣的超級英雄熱也在大後方發生，原本以兒童讀者為消費主力的漫畫在戰爭期間大幅擴張到青少年和青年讀者市場。到了1943年，美國漫畫銷量已經突破每月1,500萬冊，成為整個出版娛樂產業中一枝獨秀的明星。

然而戰爭一結束，殘酷的現實馬上降臨：
「戰勝邪惡」再也不是每一個美國人生活中最要緊的事，原本在戰爭期間銷量激增的漫畫隨即迅速退燒，過度飽和的超級英雄市場開始走向泡沫化的命運。

比起其他失業得更快的超級英雄，美國隊長在戰後還苟延殘喘挺了三、四年。這段期間曾被史丹．李（Stan Lee）安排跟霹靂火組了一個新的超級英雄團體，也曾被安排轉職高中教師尋求事業第二春，或是把他的跟班巴奇換成另一名少女跟班來發展少女讀者市場。這些嘗試都沒能挽回銷量之後，《美國隊長》最終還是在1949年停止出版，隊長本人也因而從紙本世界人間蒸發了整整20年。

名為「冷凍」其實是因業績未達標而「被請辭」。

因為病毒碼不合時宜而被時代淘汰的美國隊長，接下來因為另一次美國國家危機——甘迺迪總統遇刺——而得到「解凍／復職」的機會。

1960年代，史丹．李（Stan Lee）帶領已經正式更名的 Marvel Comics 走向美漫白銀年代的盛世，並開始積極想辦法要讓美國隊長重返舞台。他們絞盡腦汁想出了隊長被冰凍20年的背景情節，並在甘迺迪遇刺事件4個月後的1964年3月，正式在《The Avengers 復仇者聯盟》漫畫中安排美國隊長被微波解凍。

❐ 為超級英雄更新病毒碼

無奈好不容易被解凍的美國隊長，才熱騰騰端上桌，就和另一場導致美國社會嚴重分裂的戰爭——越戰——撞個滿懷。

凍齡20年的美國隊長還是一樣沒變，但美國社會對於軍隊、戰爭和愛國主義的態度正在漂移。如何為美國隊長更新病毒碼、找到新的敵人，變成漫威編劇的頭痛任務。解凍後的美國隊長雖然也曾一度被派去越南出任務，但其餘大部分時間鮮少再與如火如荼進行中的越戰有任何互動。隊長如果不是在1960年代的美國本土打擊犯罪，就是用回憶的方式跳回到1940年代打擊納粹。

美軍讀者曾寫信向漫威抱怨美國隊長沒有積極參與越戰，史丹．李（Stan Lee）則回覆說許多的漫威讀者寧願隊長遠離越南。最後，對越戰持不同意見的極端讀者終於逼使漫威在1965年開始在出版社內實施迴避越戰議題的政策。《美國隊長》漫畫編劇則使出了狡猾的絕招——把代表納粹的反派紅骷髏也穿越到1960年代來作亂，使美國隊長可以名正言順地迴避越戰，繼續用1940年代的過期病毒碼專心對抗紅骷髏／納粹。

漫威超級英雄

美國隊長和鋼鐵人等角色在漫畫宇宙中原本都稱得上是挺政府的「建制派」，這是他們在1960年代社會顯得處處不合時宜的原罪所在。1968年，越戰戰場上死傷超過萬人的春節攻勢之後，反戰運動野火燎原一般在美國本土快速延燒，在這場民意支持度超低的戰爭中，美國隊長的尷尬處境也愈來愈顯眼。

終於，新來的漫畫編劇 Steve Englehart 把美國隊長從過期病毒碼的泥淖中一把救起，並替這位滿腦子不合時宜的、超級英雄重新找到了新的時代精神。

才二十多歲的 Steve Englehart 原本就對反文化運動和反戰運動有比較高的認同，因此大膽地在 The Secret Empire 的故事線中逼迫美國隊長思考他從未懷疑過的事：美國政府是否真的值得信任？愛國是否就等於愛政府？

於是漫畫中的美國隊長史無前例地站在政府的對立面，和抗爭的民眾站在一起。甚至一度殺進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揭開美國總統背後的邪惡真面目。

殺進白宮這條故事線的激進程度有如1940年在漫畫封面上毆打其他國家元首一樣可能冒犯許多人。因為在該期漫畫出版的同時，尼克森總統的水門案醜聞同樣正如火如荼地延燒，再駑鈍的讀者都看得出來隊長在故事中對付的正是受到美國民眾強烈不信任的尼克森。

對於美國政府理想幻滅之後，讓愛國的美國隊長重新改換了新的超級英雄身份，化身為新角色「 Nomad 游牧者」，並把自己的病毒碼更新為「美國理想的守護者，而不再理所當然地扮演美國政府的守護者」。這條故事線同時也為了將來被搬上大銀幕的「內戰」故事線鋪路，讓美國隊長在內戰中再度站上政府的對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