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斯《五百年後》(THX 1138):一場左右電影史的片廠竊盜案|葉郎電影徵信社
撰文 葉郎這部很少人記得的冷門科幻電影,實際上是一場企圖推翻好萊塢工業體制的革命。雖然牽涉其中的幾名年輕電影工作者的野心未能既遂,但即便連他們的「革命未遂」都震盪出一波又一波的漣漪,影響接下來數十年的電影工業。
❐ 好萊塢片廠大劫案
1970年某日,洛杉磯華納兄弟影城的著名地標——繪有 WB 商標的巨大水塔底下停了一部行蹤可疑的福斯小巴。這輛車是以參加試片的名義通過片廠門禁駛入停車場停放。雖然車上真的有一名乘客下車參加了試片會,但是潛伏在後座的幾名同夥正在等待最佳時機進行一樁犯罪:劫掠放映室。
整個劫案完全就是星戰電影《星際大戰外傳:俠盜一號》(Rogus One: A Star Wars Story)的情節翻版。這一群年輕的「劫匪」正是以反抗好萊塢體制的名義,潛入他們視為邪惡帝國的片廠,準備盜走一部電影的藍圖,也就是工作樣片(working print)。
參與這次俠盜行動的都是日後有名有姓的好萊塢大人物,包含:未來會以《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獲得奧斯卡最佳音效的華特.莫屈(Walter Murch)、六度入圍奧斯卡最佳攝影的《受難記:最後的激情》(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攝影師 Caleb Deschanel、寫出《祕密客》(Mimic)劇本的編劇馬修.羅賓斯(Matthew Robbins),以及首謀的犯罪頭子——星戰之父喬治盧卡斯。
喬治盧卡斯來到片廠是為了參加他那部正被發行商華納質疑晦澀難懂的長片處女作《五百年後》的最後一場試片。他擔憂這一天的試片結束之後,片廠就會從他手上奪走他的作品,直接找一個新的剪接師來重新剪接成另一部電影。
這群年輕氣盛的電影創作者因而決定放手一搏,準備從試片間的放映室盜走工作樣片,讓華納的手永遠無法伸入他們的作品中瞎搞。
❐ 好萊塢工業體系的反抗軍
這些年輕人背後還有一個精神領袖——《教父》(The Godfather)的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
剛從 USC 南加大電影系畢業才三年的喬治盧卡斯和他這一群從大學就認識的好哥兒們,正是在柯波拉剛成立的新製片公司 American Zoetrope 底下集結,一起完成公司的處女作《五百年後》。
1960年代過渡到1970年代的好萊塢,是個青黃不接的尷尬時刻。傳統片廠不論在創意或經濟的影響力都在消退,而片廠面對衰退的本能反應,卻是派出大量的中階主管,試圖控制拍攝團隊的每一個決定,想要複製更多大片成功經驗,減少藝術上不必要的冒險。
因而不論是早幾年從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畢業的柯波拉,或是後來從南加大畢業的喬治盧卡斯等人,都打從內心不想替片廠的老人們工作,而想要在洛杉磯的片廠體系之外找到更有自由度的天地。於是他們找到了舊金山。
舊金山的最大優點是離好萊塢夠遠又不會太遠,可以脫離片廠主管的魔爪,同時仍然可以繼續取用好萊塢的資源。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優點是:舊金山的電影業還沒有壁壘分明的各種工會。《五百年後》改編自喬治盧卡斯自己的得獎學生製作短片,而他們在改編成長片的過程中,想要複製那種一大群沒有明確分工的學生一起參與從編劇到剪接中的每個流程的彈性工作方式。然而只要有工會存在,這種工作上的自由彈性就不存在。比如負責燈光設計的攝影指導在拍攝時,就被攝影機操作員工會禁止碰觸攝影機——因為如果每個攝影指導都自己下海操作攝影機,攝影師操作員的就業機會就會受到影響。
音效史上的經典時刻——《教父》中麥可起身槍殺受賄警察之前那一段令人雞皮疙瘩的地鐵軌道摩擦聲,出自華特.莫屈之手。莫屈實際上參與了《五百年後》的劇本、錄音、音效剪輯和混音等多個流程。連掛名製片的柯波拉都在不同創意層面參與了該片。
多年之後,這些好萊塢大咖都爭取到不同程度的自由,從事他們最擅長的創作。而《五百年後》這場仗就是他們為自由抗爭的第一場血戰。
❐ 一個華納無法回絕的提議
柯波拉和喬治盧卡斯結識於柯波拉執導的歌舞片《彩虹仙子》(Finian’s Rainbow)的拍攝現場。喬治盧卡斯當時剛剛因為學生製作得獎而得到華納提供的獎學金, 正在該劇組擔任實習生。獎學金原本是華納企圖收服像喬治盧卡斯這樣年輕創作者的工具,但實際上卻是喬治盧卡斯被柯波拉這樣的片廠反抗者吸收成為信徒,只因為他們是整個劇組唯二年紀小於50歲的工作人員。
不久後,柯波拉就敲鑼打鼓地宣佈自己終於找到了打破好萊塢死氣沉沉氣氛的解方:他要在舊金山成立一個不受片廠干涉的新製片公司,將這些享受充分自由度的產品再賣給片廠銷售。
柯波拉延攬喬治盧卡斯擔任新公司 American Zoetrope 的副總裁,並且立刻就談成第一個客戶——華納兄弟預付了鉅額訂金以取得柯波拉接下來製作的六部電影發行權。
華納這時候剛剛嚐過經典公路電影《逍遙騎士》(Easy Rider)的甜頭,以40萬美元的低廉成本換到了6,000萬美元的全球票房。華納開始覺得好萊塢新浪潮中這批藝術電影創作者可能有機會替片廠帶來新的經濟模式,於是決定押寶在柯波拉和喬治盧卡斯身上。
華納沒多久就後悔了。他們原本以為他們下訂的《五百年後》會是一部太空版的《逍遙騎士》,或者至少也是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的平價版。結果他們得到的是喬治盧卡斯挑戰美學極限的極簡實驗電影。
日後的星戰電影告訴我們,喬治盧卡斯討厭寫對白也討厭指導演員表演(星戰演員 Mark Hamill 早就說過如果有人發明了一種不需要演員就能拍電影的方式,喬治盧卡斯一定第一個搶著用)。《五百年後》既展露了喬治盧卡斯在突破電影視覺和聲覺疆界的想像力,也同時顯現欠缺對白和欠缺角色的個人特色。華納片廠主管完全被成品給嚇得目瞪口呆。
❐ 如果歷史可以重來
故事回到藏匿在福斯小巴上的反抗軍身上。
當《五百年後》最後一次試片放映結束,躲在車上的同夥立刻接到喬治盧卡斯的行動暗號。在他佯裝乖巧地在試片間內聆聽現場來賓和華納主管們的修剪筆記時,華特.莫屈和馬修.羅賓斯立刻闖入放映室,告訴裡頭的放映師說他們是《五百年後》的剪接師,必須將放映後的樣片立刻帶回去繼續剪接。
這起片廠竊盜的最後結局是喬治盧卡斯順利偷走死星藍圖和《五百年後》的樣片,卻未能成功阻止華納對該片下毒手。稍後華納仍以投資人和發行商的角色奪走導演的定剪決定權,並將喬治盧卡斯的電影硬是剪去了五分鐘。
盧卡斯的反應非常激憤。他認為剪去五分鐘的動作除了展示片廠的權力之外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片廠的動作)就像在彰顯:我們有權毀了你的電影,而且我們真的會這麼做。我們看不懂它,也沒打算看懂。我們唯一確定的是如果剪掉五分鐘,這部我們看不懂的電影就會馬上減少五分鐘。」
製片柯波拉的反應則比較淡定:「華納損失的其實比我還大。因為他們原本可以透過我們的公司 American Zoetrope 而得到一大群願意為他們服務的創作者,忠心耿耿地持續替華納拍片。」
柯波拉的淡定背後其實是糾纏他數十年的財務黑洞。因為《五百年後》票房失利,華納撤回了跟 American Zoetrope 的六部電影合約,並且要求柯波拉吐回已經預付的款項。這是柯波拉和 American Zoetrope 的第一次破產危機,但不是最後一次。這種不健全的財務體質使類似的健康危機在接下來的半世紀中一而再、再而三復發。
而華納的翻臉卻也促成了多部電影史的傑作:本來對《教父》完全沒有興趣的柯波拉被喬治盧卡斯大力勸說,最後為了提早還債而咬牙答應了派拉蒙的極力邀約。稍後《教父》成為史上最賣座電影之一,並成為柯波拉接下來每一部電影的資金募集過程中最重要的籌碼。
喬治盧卡斯則斷然拋下實驗電影的個人興趣,利用柯波拉的教父籌碼獲得了另一家片廠環球影業的資金,拍出電影史上投資報酬率最高的電影之一——懷舊青春電影《美國風情畫》(American Graffiti)。緊接著再利用《美國風情畫》的籌碼,投入《星際大戰》的拍攝。喬治盧卡斯終其一生再也沒有仰賴過片廠的資金,不過同時再也沒有拍攝過任何具有嚴肅主題或是實驗形式的電影。
如果歷史可以重來,華納兄弟選擇好好善待這一班「伶人」,雖然《教父》和《星際大戰》都可能因此完全不會發生,但會使華納成為這一批年輕創作者的長期根據地,並讓好萊塢新浪潮的影響力大大延長到19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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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本身是不夠的,真正掌控電影是在剪接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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