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專欄 2021年5月28日

戀夏35000日：冷氣機如何改變電影產業｜葉郎電影徵信社

撰文葉郎

在台灣的電影院正因疫情而被迫關閉的同時，全世界的電影院產業正在緩慢的復健過程之中重新站起來。2020年的暑假檔經歷因為疫情而完全歸零的震撼之後，今年暑假檔總算有幾部電影摩拳擦掌地準備重啟每年夏天最盛大的節慶。

作為整個電影產業超過半數票房收入來源的暑假檔並不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在冷氣發明之前，電影院、劇院、音樂廳等等公眾聚集的室內場所是幾乎無法開門營業的。冷氣機不僅打開了這個季節的可能性，也深深影響了電影這個說故事媒介本身。

在冷氣開放的第35,000日之後，是時候回顧冷氣機這個銀幕要角的起源故事⋯⋯

❐ 冷氣機降臨之前的夏天

在炎熱難耐的氣溫困擾電影院經營者之前，同樣的問題早就困擾歷代古人的數千個夏天：

《周禮》中記載，中國周朝宮廷中有個特別的職務叫做「凌人」，專門負責在冬天為周王採集冰塊，儲存在冰窖「凌室」之中。到了夏天再把冰塊取出，用來保存食材、冰凍手搖飲料以及緩解宮廷建築內的燥熱不適。三世紀的羅馬皇帝埃拉伽巴路斯（Elagabalus）則是差遣奴隸從鄰近的高山上取來雪塊，堆置在宮廷外的院子裡，使吹進室內的風可以有讓室內降溫的效果。

《水底情深》劇照

▲《水底情深》劇照

上個世紀初盛行的五分錢電影院主要在路邊放映短片，客群絕大多數都是中下階層的好奇民眾，因此沒有解決空調問題的動機和資本。另一方面，一直以上流社會為主要客群的音樂廳和劇院成為率先面對降溫議題的第一線。劇院的空間和後來的電影院一樣沒有窗戶可以通風，而且經常使用高溫的油燈照明，摩肩擦踵地湧入滿場觀眾之後，室內溫度很快就演變成致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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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紐約面臨一波熱浪，使百老匯劇院各出奇招，力求降溫。當時的解決方案不外乎抽風和送風兩種方式，不過這時候還沒有電力可用，所有的風扇還必須用蒸氣引擎來驅動。比較著名的案例是麥迪遜廣場劇院（Madison Square Theatre）：他們一方面從屋頂的進風井將戶外的新鮮空氣抽進來（並經過一個棉布袋過濾空氣），另一方面仿效羅馬皇帝的做法，讓空氣吹進觀眾席之前先通過冷卻室，利用冷卻室裡預先從湖裡開採的冰塊來降低空氣溫度。這套方案有個意料之外的臭蟲：因為湖水不夠乾淨，使才剛過濾乾淨的空氣又沾染上冰塊融解產生的異味。涼是涼了，觀眾席也充斥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異味。

HOYT'S MADISON-SQUARE THEATRE

▲（圖片來源：wiki）

另一處面臨夏季濕熱氣候威脅的紐約場所，是紐約布魯克林的一家印刷廠。他們的分色印刷必須精準地在同一張紙上重複印刷多次，可是室內濕度變化很容易使紙張變形，造成套色偏差。於是印刷廠找上了一家生產暖氣機的硬體公司尋求解決方案。

改寫歷史的靈光一瞬發生在1902年充滿霧氣的匹茲堡火車站月台上。

工程師Willis Carrier看著月台上的霧，突然想到將濕空氣通過水而凝結生成霧，就會使空氣中的含水量減少。Carrier最後不僅成功解決印刷廠的濕熱問題，也很快註冊了專利，並在1915年成立世界第一家空調公司——開利冷氣。

雖然這時候的Willis Carrier可以預見家家戶戶終有一天會裝上這台神奇冷卻機器，但接下來長達十幾年時間，冷氣機只用來裝在特別需要控制溫濕度的工廠裡。要讓尋常百姓人人都體驗到魔法般的涼爽，Willis Carrier還有一個關鍵人物要說服⋯⋯

❐ 從五分錢電影院到華麗的電影宮

1914年，一個身無分文來到美國打拚的匈牙利移民，把幾年內攢下來的所有積蓄投資在一部四十分鐘的歐洲電影《伊莉莎白女王 Queen Elizabeth》上頭。

投資電影這時既是新鮮事，也很高風險。四十分鐘的片長比之前長度最長的電影多了至少一倍時間。隨處可見的五分錢電影院最常播放的影片長度是大概是五到十分鐘一捲。而這名四十一歲的投資人有自己的遠見：他堅決相信觀眾真正想看的是有完整故事的長片，而不是欠缺上下文的橋段剪輯。

他耗盡畢生積蓄的投資計畫卡在一個小小技術問題：愛迪生註冊了電影的專利，如果沒有取得愛迪生信託的授權，這部電影不可能在美國任何地方放映。歐洲電影沒有這個問題，是因為摳門的愛迪生沒有去歐洲註冊專利——他覺得這個新發明的經濟潛力大約就是路邊收個五分錢給好奇的路人體驗的玩具而已，決定不要花過高成本在太多國家的專利維護費用上頭。

為了試圖取得愛迪生專利的授權，這名電影投資人帶著他的長片企畫求見愛迪生信託的大老闆Jeremiah Kennedy，對方讓他坐了三個小時冷板凳（更誇張的說法是七個小時），最後終於得以進入愛迪生信託的辦公室：

「Kennedy先生待人以禮但同時也非常冷淡，全身上下看起來就十足是整個電影產業的司令官架勢，略顯不耐地坐在那張豪華大桌子後面聽完我的構想。『不可！』他說：『即使真有一天會有長片的市場，現在時機也還沒有成熟』」他日後回顧這場歷史性的會面，說自己的構想完全被對方忽略，因為在愛迪生信託的眼中，自己就只是個侵權的小偷。

這部侵權長片上映的結果，證明他的產業直覺是對的：觀眾確實願意掏出超過兩倍的票價，去看一部有完整故事的電影長片。雖然票價從5美分變成1角，和當時百老匯的1.5元還天差地別，但他開啟的長片市場，接下來的影響力和市場規模卻遠超過百老匯。

附帶一提，故事中這位四十一歲的的電影投資人名為Adolph Zukor，幾年後他就催生了電影史上第一個托拉斯——派拉蒙影業（Paramount Pictures）。

而那個不可一世的愛迪生信託則在一年後就從歷史上徹底消失，因為生產底片的伊士曼．柯達（Eastman Kodak）終於決定不理會他們的惡勢力，開始把底片賣給任何想拍電影的人。

❐ 第一家冷氣開放的電影院

Adolph Zukor的派拉蒙影業趁著1918年西班牙流感的嚴重疫情快速併購電影的上下游，成為製片、發行、放映一把抓的超級托拉斯。

愛迪生原本信仰的五分錢路邊娛樂模式不可能投資昂貴的空調，而且只停留五到十分鐘的觀眾對舒適的需求也比較沒那麼高。等到像派拉蒙開始投入各種長片製作，大手筆興建像歌劇院一般的豪華電影院以滿足上流社會需求時，影廳內的合宜氣溫立刻變成第一優先議題。

Willis Carrier成功說服了派拉蒙的Adolph Zukor，在派拉蒙於紐約時代廣場附近新建的旗艦電影院Rivoli Theater裡頭安裝他們出品的冷氣機。

派拉蒙為1925年6月陣亡將士紀念日的開幕大做宣傳，號稱「我們投資了十萬美元的冷卻機組，全世界都揮汗如雨的當下，你卻無比涼爽舒適」。這個廣告引發了無數紐約人的好奇心。紐約人在此之前已經見過太多話說得太滿的劇院和電影院的嘗試高科技降溫失敗，對派拉蒙影業能否真的做得到降溫抱持著一種看好戲的心態。事實上，紐約市政府還一度拒絕發給營業許可，因為消防部門從沒見過這種新的空調設計，擔心會不會有火災之類的公共危險。

Adolph Zukor慎重其事地遠從洛杉磯來到曼哈頓，親自見證Rivoli Theater的開幕。開幕當天的第一場電影還沒開放入場，外頭已排滿了想要搶先體驗神奇發明的觀眾，但信心不夠的觀眾也自己準備了扇子，以防降溫不成直接在影廳內被烤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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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主題樂園開幕都有延誤。1956年迪士尼樂園開幕的時候，根本每一樣設施都還沒搞定。」《侏羅紀公園 Jurassic Park》中的John Hammond這麼說——Rivoli Theater的開幕首場果然沒來得及調整好冷氣機的設定，觀眾湧入影廳時，廳內仍然熱氣蒸騰。坐在包廂督軍的Adolph Zukor只見滿場扇子搖擺，根本沒有任何人把目光放在銀幕上放映的電影。

《盜夢偵探》劇照

▲《盜夢偵探》劇照

所幸冷氣機終於開始發揮作用。

Willis Carrier回顧這個歷史性的時刻：「要在一個炎熱的日子裡，把迅速湧入觀眾的空間完全降溫下來真的需要花點時間，尤其還是完全客滿的場次。緩慢而幾乎難以察覺地，觀眾手上的扇子終於隨著冷氣發揮作用而陸續停下來。最後，少數幾個還堅持要搧風的人也完全放下扇子。」

史上第一場冷氣開放的電影放映一結束，Willis Carrier立刻在大廳的樓梯上堵到Adolph Zukor。沒有等任何人開口詢問他的心得，這位電影大亨隨即大聲地宣佈結論：

「太棒了，觀眾會愛死這個！」

《樂來越愛你》劇照

▲《樂來越愛你》劇照

Adolph Zukor的遠見再度命中。冷氣機的裝設很快就為電影院增加每週至少5,000美元的票房。其他電影院立刻蜂擁前來尋求開利冷氣的神奇魔法，使開利的工程師在接下來五年之中幾乎馬不停蹄地在全美超過300家電影院施工安裝冷氣機。

近百年後，冷氣機在現代社會留下的印記無所不在。新加坡、杜拜或是美國南方陽光地帶都仰賴冷氣機的調節，才能在人口、文化和地緣政治上變得舉足輕重。2022年的世界盃足球賽甚至更匪夷所思的預備在沙漠城市卡達舉行（備有冷氣開放的室內足球場）。

文化上，現代的美術館、表演廳都因為冷氣的採用才有辦法讓這麼大量的市民親近。然而冷氣開放的文化媒介中，最普及也受冷氣影響最深的還是電影。

冷氣機使過去一片荒蕪的暑假電影市場終於開始有票房收入，並在戰後美國都市郊區興起、多廳式電影院盛行以及第一部暑假大片《大白鯊 Jaws》的推波助瀾之下，取代耶誕節和新年檔期，成為電影產業最肥沃的一塊田地。涼爽的電影院同時也取代海灘，成為年輕人消耗一個又一個暑假的熱門場所。

《新天堂樂園》劇照

▲《新天堂樂園》劇照

冷氣機同樣影響了這個說故事媒介本身。長片的形式革新催生了冷氣機的需求，另一方面，冷氣機的問世也使有聲電影革命得以發生。如果沒有冷氣機，在夏季高溫可能高達38度的好萊塢，攝影棚勢必得打開門窗通風，否則再加上棚內燈光的高溫，演員一定會熱到倒下。然而一打開攝影棚的門窗，外頭車水馬龍的聲音就會被錄音師的麥克風錄下。因此冷氣機大大提早了有聲電影的發展進程。

下次再進到電影院享受涼爽宜人的冷氣時，請記得感謝這個不露臉的銀幕要角在背後努力吹送，才有今天全球400億美元票房規模的產業，餵養無數從業人員和撫慰無數觀眾的心靈。致涼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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