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坦誠：「畢竟生活並不浪漫，大多都是被現實追著跑，所以能創造溫馨的回憶時，就要多創造一點。」——《提案on the desk》12月號「一點小心願」
撰文 大坦誠
時間來到了2021年的最後一個月，回想今年的改變，餐廳內用變成一件期間限定的事、居家工作的需求增加、喜歡的店家及展覽還來不及前往就關閉，日子總是有著種種變化。你的生活裡，也有哪些地方變了？如果在聖誕節這天，能夠許一個願，讓一件被改變的事情消失，以及延續一件被改變的事情，希望會是什麼？《提案》12月號邀請在國小擔任代課老師的作家大坦誠，回顧他2021年裡最印象深刻的改變，和希望許下的心願。
大坦誠
國北教大的語文與創作學系，曾當過家教、搬貨工人、服務生、也賣過花，現於國小擔任代課老師，同時具有作家身分，在去年因為一篇描寫升學體制的文章而爆紅，引發眾多關注與討論，5月出版新書《去你的正常世界》。
午夜的高架橋
二〇二〇年末，我會指著誠品某處的海報，得意炫耀：「這張是我貼的喔。」
二〇二一年尾，朋友會指誠品某處的書，笑著問我：「這本是你寫的吧？」
這就是我在二〇二一年最大的變動——我從貼海報的大夜班工讀生，變成出書的人和教書的國小老師。
疫情讓補習班倒閉之後，為了生計，我瞞著父母做大夜班。我去端盤子，搬磚頭，貼海報，佈置婚宴會場。
其中最讓我難忘的，是半夜貼海報的工作。
凌晨三點，我的雇主張先生會開著小貨車來載我，我們會一起在各種場所貼各種巨型海報，其中就包含誠品書店。每天凌晨必經的高架橋非常寂靜，唯一的聲音，就是張先生講的當兵往事和車上雜物互相推撞的砰砰聲。
當時我很自卑，怕人知道我四處打零工，所以隱藏所有社群軟體，不修邊幅、不刮鬍子、自暴自棄；當時我也很自私，希望全世界都過得跟我一樣糟糕。再加上在大樓高處貼海報很花力氣也很危險，所以我總是悶悶不樂。
張先生是個自帶光芒的人。他開車很快、力大無窮、笑口常開。有次張先生開車開到一半，突然神采奕奕地對我說：「你看，現在半夜三點，台北市的高架橋上只有我們，這座橋好像是專門給我們用的。而且好幾間大樓都被我們的海報佔領了。」
張先生的側臉被午夜高架橋上的燈照得好亮。「所以每天凌晨，整個台北都是我們的地盤，嘿嘿。」
我看向窗外，才發現黑夜中的建國高架橋像銀河一樣、如此寬敞且明亮，而我們像是恆星，在銀河之中恣意馳騁。
我失聲笑了出來。對啊，好像也沒這麼慘啊，我是台北的主人耶。
後來我喜歡上貼海報的工作。更精確（或是更做作）一點的說法是：「我開始相信，日子再慘，也會有光照亮你獨行前行的道路。」
所以我的心態逐漸膨脹起來，開始寫小說。我幫很多跟我一樣失意、卻奮力求生的人寫故事。不知道為什麼，當我把他們的悲傷、復仇、痛快、釋懷等情緒寫出來的時候，我總能感覺到，那晚建國高架橋上的燈光，正在照亮我們這群怪咖邊緣人。
這一年來，我被那道光吸引，一路寫著、寫著，就收到出版社邀稿，也收到入伍通知。在軍中，我遇到一個十八歲、有輕微智力問題的同袍。他很矮、很天真，很像小朋友，在外面沒人照顧，所以來當兵。
我把他當成小朋友。我會拿我藏好的小零食給他，軍中放假時還會租機車，帶他到處去玩。看著他露出傻傻的笑容，我好希望像他這樣的小朋友、能夠像是被照亮一樣，一直這麼快樂下去。
所以退伍後，我就去國小當老師了。
不過事情沒這麼簡單，家長會在半夜打來問我數學作業要寫哪裡，我們班小孩會集體咩咩叫，有的會舔地板，有的會假裝自己是芭樂，有的偷偷叫我功夫熊貓還不小心在我面前說出來。
別說是照亮，這群小妖怪每天都讓我有觀落陰的錯覺。
我始終過著雙面的生活。我一邊當整天幹幹叫的網路作家，一邊當假裝喜歡小朋友的和善國小老師。只是不知不覺間，我好像真的喜歡上我們班那群小孩。我喜歡看他們笑，喜歡欣賞他們津津有味吃飯的樣子，喜歡他們學會數學時，朝氣十足地說：「老師，我會。」
疫情期間全面在家自學，我以為沒有小朋友會很輕鬆，直到一個小孩偷用媽媽手機打給我，說想回學校找老師時，我本來該偷笑，但我發現自己正在掉眼淚。
這些，就是我在二〇二一年發生的改變。
今年年初，張先生讓我學到：「唯有照亮自己，才能拯救別人」。所以我退伍之後，一邊寫作、一邊教書，期望自己變得強大，變得有名，造福更多人。
而今年年底，當我被指責是個沒有才華的作家、還自責自己是個不夠優秀的老師，快要喘不過氣時，那些被我影響的人，都回過頭來拉了我一把。小朋友的笑容、讀者們的私訊，都成了我好好奮鬥下去的動力。
最重要是，他們讓我明白：「照亮別人，就是拯救自己。」
🎥 同場加映：Q&A
Q：如果對一件被改變的事情希望它恢復原狀，對另一件被改變的事情希望它延續到明年的生活，各會是什麼？這兩個心願能否各以一個物件作為代表。
大坦誠：
黑色塑膠袋→其實很想說：「我希望我討厭的人都能被黑色塑膠袋包一包丟掉，或是被包成燒賣餵豬吃掉也很棒，但這裡是誠品，還是不要亂發瘋好了。」停課那天，我們班小朋友把所有學校用品裝進超大的黑色塑膠袋裡，準備打包回家。那種感覺很不好受，因為他們這個年紀小心翼翼地打包東西居然不是為了期待的旅行，而是為了可怕的疫情。三年級停課、四年級才恢復到校，好像也把珍貴的三年級時光給倉促打包帶走一樣，讓人心疼。
為了捍衛成長的「儀式感」，我幫每個小朋友做了不同獎項的獎狀，線上慶祝升上四年級，全班都很開心。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不用再線上上課了。我也期盼著下次孩子們打包時，不是為了在家自學，而是校外教學。
燒賣→我失業去餐廳端盤子、當洗碗工時，洗碗阿婆會幫我把廚師做剩的燒賣包起來。那時候我困頓到常常吃泡麵，燒賣對我來說簡直是人間美味。當兵時因為經費不足、伙食極差，偶爾出現的冷凍燒賣，就是最完美的主菜。當兵時，我跟同桌的三位鄰兵互相照顧，今天有誰心情不好、生病、想家時，我們就會把自己的燒賣夾給他。
我直播畫圖時也畫過燒賣，是觀看直播的粉絲指定的。有一陣子粉專陷入過氣風波，直播畫圖才10個人觀看，但這10個支持我的人都非常珍貴，所以我覺得很幸福。我偶爾會買燒賣給班上小朋友加菜，給他們驚喜。畢竟生活並不浪漫，大多都是被現實追著跑，所以能創造溫馨的回憶時，就要多創造一點。
平凡的燒賣，在艱難的生活中，顯得簡單且美好。因此，我的另一個心願，是希望在艱困的環境中，仍能與旁人相互扶持、彼此在乎，命運要我們低頭，我們就一起笑著踩命運的頭。
｛本文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誠品立場；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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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坦誠
國北教大的語文與創作學系，曾當過家教、搬貨工人、服務生、也賣過花，現於國小擔任代課老師，同時具有作家身分，在去年因為一篇描寫升學體制的文章而爆紅，引發眾多關注與討論，5月出版新書《去你的正常世界》。
午夜的高架橋
二〇二〇年末，我會指著誠品某處的海報，得意炫耀：「這張是我貼的喔。」
二〇二一年尾，朋友會指誠品某處的書，笑著問我：「這本是你寫的吧？」
這就是我在二〇二一年最大的變動——我從貼海報的大夜班工讀生，變成出書的人和教書的國小老師。
疫情讓補習班倒閉之後，為了生計，我瞞著父母做大夜班。我去端盤子，搬磚頭，貼海報，佈置婚宴會場。
其中最讓我難忘的，是半夜貼海報的工作。
凌晨三點，我的雇主張先生會開著小貨車來載我，我們會一起在各種場所貼各種巨型海報，其中就包含誠品書店。每天凌晨必經的高架橋非常寂靜，唯一的聲音，就是張先生講的當兵往事和車上雜物互相推撞的砰砰聲。
當時我很自卑，怕人知道我四處打零工，所以隱藏所有社群軟體，不修邊幅、不刮鬍子、自暴自棄；當時我也很自私，希望全世界都過得跟我一樣糟糕。再加上在大樓高處貼海報很花力氣也很危險，所以我總是悶悶不樂。
張先生是個自帶光芒的人。他開車很快、力大無窮、笑口常開。有次張先生開車開到一半，突然神采奕奕地對我說：「你看，現在半夜三點，台北市的高架橋上只有我們，這座橋好像是專門給我們用的。而且好幾間大樓都被我們的海報佔領了。」
張先生的側臉被午夜高架橋上的燈照得好亮。「所以每天凌晨，整個台北都是我們的地盤，嘿嘿。」
我看向窗外，才發現黑夜中的建國高架橋像銀河一樣、如此寬敞且明亮，而我們像是恆星，在銀河之中恣意馳騁。
我失聲笑了出來。對啊，好像也沒這麼慘啊，我是台北的主人耶。
後來我喜歡上貼海報的工作。更精確（或是更做作）一點的說法是：「我開始相信，日子再慘，也會有光照亮你獨行前行的道路。」
所以我的心態逐漸膨脹起來，開始寫小說。我幫很多跟我一樣失意、卻奮力求生的人寫故事。不知道為什麼，當我把他們的悲傷、復仇、痛快、釋懷等情緒寫出來的時候，我總能感覺到，那晚建國高架橋上的燈光，正在照亮我們這群怪咖邊緣人。
這一年來，我被那道光吸引，一路寫著、寫著，就收到出版社邀稿，也收到入伍通知。在軍中，我遇到一個十八歲、有輕微智力問題的同袍。他很矮、很天真，很像小朋友，在外面沒人照顧，所以來當兵。
我把他當成小朋友。我會拿我藏好的小零食給他，軍中放假時還會租機車，帶他到處去玩。看著他露出傻傻的笑容，我好希望像他這樣的小朋友、能夠像是被照亮一樣，一直這麼快樂下去。
所以退伍後，我就去國小當老師了。
不過事情沒這麼簡單，家長會在半夜打來問我數學作業要寫哪裡，我們班小孩會集體咩咩叫，有的會舔地板，有的會假裝自己是芭樂，有的偷偷叫我功夫熊貓還不小心在我面前說出來。
別說是照亮，這群小妖怪每天都讓我有觀落陰的錯覺。
我始終過著雙面的生活。我一邊當整天幹幹叫的網路作家，一邊當假裝喜歡小朋友的和善國小老師。只是不知不覺間，我好像真的喜歡上我們班那群小孩。我喜歡看他們笑，喜歡欣賞他們津津有味吃飯的樣子，喜歡他們學會數學時，朝氣十足地說：「老師，我會。」
疫情期間全面在家自學，我以為沒有小朋友會很輕鬆，直到一個小孩偷用媽媽手機打給我，說想回學校找老師時，我本來該偷笑，但我發現自己正在掉眼淚。
這些，就是我在二〇二一年發生的改變。
今年年初，張先生讓我學到：「唯有照亮自己，才能拯救別人」。所以我退伍之後，一邊寫作、一邊教書，期望自己變得強大，變得有名，造福更多人。
而今年年底，當我被指責是個沒有才華的作家、還自責自己是個不夠優秀的老師，快要喘不過氣時，那些被我影響的人，都回過頭來拉了我一把。小朋友的笑容、讀者們的私訊，都成了我好好奮鬥下去的動力。
最重要是，他們讓我明白：「照亮別人，就是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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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如果對一件被改變的事情希望它恢復原狀，對另一件被改變的事情希望它延續到明年的生活，各會是什麼？這兩個心願能否各以一個物件作為代表。
大坦誠：
黑色塑膠袋→其實很想說：「我希望我討厭的人都能被黑色塑膠袋包一包丟掉，或是被包成燒賣餵豬吃掉也很棒，但這裡是誠品，還是不要亂發瘋好了。」停課那天，我們班小朋友把所有學校用品裝進超大的黑色塑膠袋裡，準備打包回家。那種感覺很不好受，因為他們這個年紀小心翼翼地打包東西居然不是為了期待的旅行，而是為了可怕的疫情。三年級停課、四年級才恢復到校，好像也把珍貴的三年級時光給倉促打包帶走一樣，讓人心疼。
為了捍衛成長的「儀式感」，我幫每個小朋友做了不同獎項的獎狀，線上慶祝升上四年級，全班都很開心。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不用再線上上課了。我也期盼著下次孩子們打包時，不是為了在家自學，而是校外教學。
燒賣→我失業去餐廳端盤子、當洗碗工時，洗碗阿婆會幫我把廚師做剩的燒賣包起來。那時候我困頓到常常吃泡麵，燒賣對我來說簡直是人間美味。當兵時因為經費不足、伙食極差，偶爾出現的冷凍燒賣，就是最完美的主菜。當兵時，我跟同桌的三位鄰兵互相照顧，今天有誰心情不好、生病、想家時，我們就會把自己的燒賣夾給他。
我直播畫圖時也畫過燒賣，是觀看直播的粉絲指定的。有一陣子粉專陷入過氣風波，直播畫圖才10個人觀看，但這10個支持我的人都非常珍貴，所以我覺得很幸福。我偶爾會買燒賣給班上小朋友加菜，給他們驚喜。畢竟生活並不浪漫，大多都是被現實追著跑，所以能創造溫馨的回憶時，就要多創造一點。
平凡的燒賣，在艱難的生活中，顯得簡單且美好。因此，我的另一個心願，是希望在艱困的環境中，仍能與旁人相互扶持、彼此在乎，命運要我們低頭，我們就一起笑著踩命運的頭。
｛本文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誠品立場；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延伸閱讀
☞ 成為大人的我們，也像孩子那樣許願吧──《提案》12月號「一點小心願 Make a Wish」
☞ 李瑾倫：「人生不會沒有傷，沒有一件事需要消失，沒有一件事需要重來，傷是禮物。我珍惜現在的豐盛和存在。」
☞動物溝通師Leslie：「我的時間分配經過重新排序後，人生圍繞的，淨是最重要、最珍愛的事物。」
關於《提案on the desk》
一本聚合日常閱讀與風格採買的書店誌，每個月1日準時於全台誠品書店免費發刊。每期封面故事討論一個讀者關心的生活與消費的議題，並於全台書店展示議題的「延伸主題書展」，推薦給讀者從中外文書籍、雜誌、影音或食品文具等多元商品。除紙本刊物，另有線上版與《誠品書店 eslite bookstore》粉絲專頁，隨時更新封面故事背後的最新動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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