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護目鏡時,你不能哭。」急診室醫師疫情下的告白,在前線面對死亡,轉身還有謾罵等著
撰文 ELLE BY DOMINIQUE CHIANG 與 SALLY CHANG本土感染病例日日增多,病毒不只在雙北大量複製,它還搭飛機、搭車南下北上、跨越中央山脈,與所有人錯肩而過。停課了、分流上班了、沒班可上了,中央疫情指揮中心下午兩點的記者會再開,醫療體系很快要超負荷。甚囂塵上的謠言與猜疑,還有動搖的人心,一切只彰顯著一件事:人實在太弱小了。
我們如此弱小,因而期望在這個大疫年代有英雄,最好一句話就讓病毒消失;我們也期望在死神敲門的時候有特效藥,最好一針藥到病除。責任沉重地導倒向醫護人員,我們期待他們能像傳說裡的英雄一樣,不眠不休、不知疲勞地拯救世人。然而,駐守急診室的胖鳥醫師說:「醫療現場裡,沒有英雄。」她筆下場景切換快速的急診室裡,在驚人的高壓處境、緊迫的氛圍中,沒有誰是英雄、沒有人想當什麼英雄,所有人都是重要戰將──正因人脆弱、正因我們在病毒面前能力如此有限,所以我們強大。我們強大,是為了要保護每一個心愛的人。
這是一首急診之詩,一曲醫療前線醫師之歌......
這本書的所有文字,來自一位醫療前線急診科醫師的心。當疫情襲來,醫生這個職業擋在第一線,承受的壓力、面對的風險、目睹與經歷的一切,讓急診科醫師胖鳥醫師不由得問道:「什麼時候,助人救人,成了一種禍?」而她書寫,以底層醫師的平凡視角,記錄了2021年COVID-19疫情暴起期間,那些專屬於臺灣醫護的吉光片羽。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ELLE(原標題:☞「戴護目鏡時,你不能哭。」急診室醫師疫情下的真情告白,前線面對死亡與謾罵的生態 )}
這裡,不是逞英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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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階段愈演愈烈,從救護車上下來的病人,也愈來愈接近生死關口。壓力愈來愈沉,我的脾氣也愈來愈暴躁。血性被激發起來,偶爾,也會想打一下那注定贏不了的仗。
那天,太過年輕的我,與負責監督我的主治醫師拍桌子對吼。
「您就這樣把病人送到專責病房,上面人手這麼不足,不一定會照顧啊!不插管,您難道要讓她現在就死在我面前嗎?」主治醫師一摔手機,帶著滿腔的狂怒指著我的鼻子。這是一向溫和的他第一次這樣對我說話:「妳現在插管,她上去一樣死在病房裡!腦子清楚一點!」我氣得換氣過度。還想再爭,微微轉頭,卻看到了資深護理師的眼神。帶著悲憫,帶著溫柔與安撫。年輕護理師則被診間忽然上升的火氣驚得退到了牆角。我一下安靜下來。
我與主治醫師差了三十年的年資,也就是說,我們之間差了至少經手幾十萬個病例的經驗。病人幾乎沒剩下多少肺容積的X光片,糖尿病、抽菸、慢性肺病長期沒有控制的病史,免疫太差的高齡,實證文獻上那插了呼吸器後低得讓人想哭的存活率。我又豈不知道病人有多少機會?但是當年的醫療教育只教我無論如何拚一口氣,卻沒有教我讓病人在如此狼籍的情況下,放她舒舒服服地撒手人寰。
我頹然坐下來,迴避了老闆與護理師的眼神。老闆也不再說話,繼續忙著聯絡專責病床。我看著X光片,那一個一個的小洞,猙獰地瞪著我。它們好像在貪婪地說:給我吧,給我吧,她的靈魂我要收走了。「我。」我低聲說;「去請家屬,與婆婆講講話吧。」沒人回應。
在臺灣傳統裡,不讓家屬見親人一面就匆匆火化,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但是,讓家屬進到急診室裡道別,其實存在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感染控制(感控)風險。病人家屬必須從熱區穿越暖區再進入熱區,交叉感染,很容易增加病毒傳播鏈。
但醫學豈能不講人情?
我這麼軟弱的人,又豈能阻止與生俱來的血水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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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我想起了喪屍片裡,那個站在崗哨上拿著衝鋒槍,接到了「不得讓任何人通過此線」命令的軍人。有個稚齡孩童搖搖擺擺的走了過來,哭著求他,我餓了,我沒病,讓我過去吧。軍人將槍口抬高了一公分。
防線就此崩塌。人類出現浩劫。
最後的折衷,是我把開著視訊的手機拿給病床上的老太太。她重聽。通話的雙方不過講幾句話都要重複好多遍,她更是說幾句話就得緩一緩氣。我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等著回收手機,木然地聽著他們家長里短的對話:
「市場有沒有開?」
「孫女喜歡吃的蒿菜還買不買得到啊?」
「你爹是不是還咳嗽啊?」
「藥在哪裡知不知道啊?什麼?不在櫃子上?我回家就拿給你啦!」
我想,老太太不知道她快死了。
我也多麼希望,死神忘了在名單上寫下她的名字。
戴護目鏡時,你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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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通常是提前排班,而我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所以,二○二一年五月我的班表,幾乎都集中在了熊掌篩出奇蹟之後,該月最後一週更是連上了六班。
連上六個有疫情的急診班是什麼體驗?可能只跟瀕死體驗差了一點點。就像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游泳比賽。你奮力的掙扎,希望能看到終點。一開始能游得很快,還能緩出餘裕時不時跟同伴說個冷笑話。到最後,愈游愈遠,就愈沒有力氣;看愈來愈多你背負著的人死去,就愈發現自己的無能,幾度都想要停下來,讓大海就此將你滅頂。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心,變得脆弱不堪。
那天,我跟一個婆婆討價還價,說明她的狀況真的不需要在疫情這麼嚴峻的狀況之下住院。講到夕陽都西沉,學姊都來跟我交班、換我進戶內吃飯了,婆婆才忿忿不平地起身離去。臨走前,她丟下一句:「查某人就是雞掰!當什麼醫師!」
坦白說,我在急診混了三年,聽過比這難聽上百倍的話。但是穿著兔寶寶裝悶熱著,護目鏡緊得我眼睛都痛了,N95口罩壓得我耳朵都要出壓瘡;那一刻,她不經意的一句惡意,終於讓我到了極限,委屈地掉下了眼淚。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完全看不清楚病人清單,幾乎無法交班。
這一次,我學到了,戴著護目鏡時不能哭。
因為眼前會一片霧,而穿著兔寶寶裝,你擦眼淚會染污。
一點寬容,一點體諒,一點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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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每個民眾都充滿敵意。大概有一半比例的病人,都像是疫情開始前的臺灣人,友善、團結、彼此尊重。有些輕症病人只是等著我看X光,被我遺忘了幾小時,直到我急救了個重症病人出來才默默想起他。他從白天等到夕陽西下,居然沒有抱怨,沒有急迫,只是點點頭,感謝了我,然後繳費默默離去。
有的小朋友連續腹瀉發燒好幾天,全身缺水,血管一打就破,又細又扁就是打不上點滴。護理師急得滿頭冒汗,父母卻罕見地不埋怨,只是努力地抓著孩子不讓他掙扎,一邊充滿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踢到你們了。」
有次我宅在家裡網路購物,待貨送到後,發現裡面竟然附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發現妳是醫護人員,這筆訂單,我給妳全免退款。辛苦了,加油。」
烈焰當空,不少病人等到口乾,溜出去買了水。我看有個女學生買了好幾瓶,還以為她是預期自己會等很久,沒想到,她將水分給了坐在她附近、素昧平生的老爺爺老奶奶;分發前,她還特意用酒精洗了洗手。長輩們通常行動不便,又怕錯過叫他們檢查的時間,不敢離開。這瓶體貼的水,不啻是沙漠中的甘泉。一個不知哪個世紀蹦出來的老人就是不想戴口罩,趴趴亂走。護理師疲於奔命追著他要阻止,沒想到半甲壯漢與熱心路人更猛,一路將他逼到了封鎖線之外。
一點寬容,一點體諒,一點愛。
我想像著,這些美好的元素,也許能讓千瘡百孔的臺灣,一點一點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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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數次絕望中,浴火重生。
作者:胖鳥,是貨真價實的急診科醫師;他認為自己想法古怪,行事大多靠直覺;少年時曾拿過不少重要文學獎項,但已不再能提當年勇,唯願在奔騰變動的世界裡,以一枝筆,寫下我所愛的人,我所不願忘記的事,以及希望傳達給愈多人愈好的廣闊與勇氣。
*每售出一本《這裡沒有英雄》,聯經出版捐出10元予臺灣 COVID-19防疫工作專款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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