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遍地腐爛與死亡,孤獨偵探血仍未冷
撰文 盧郁佳(作家)「我喜歡聰明人,他們都巴不得被抓。被人賞識、吹捧,終於成為焦點。這是天才的弱點,約翰,他們需要觀眾。」
柯南.道爾原作中的福爾摩斯享受嘲笑警察,隱瞞線索證明自己更聰明,是愛現的屁孩,香港作家莫里斯魔改新作《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裡的福邇則是破案為善不欲人知,把功勞奉送給警察。讀者在福邇、鶴心、華笙身上,彷彿看見了徐克電影中儒雅的白衣大俠黃飛鴻、十三姨、梁寬,真誠高潔,始終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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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思考時拉小提琴,福邇拉胡琴,把西方小提琴曲改編成胡琴演奏,說胡琴是行乞賣藝的平民樂器,權貴瞧不起,但他情有獨鍾。似乎象徵把《福爾摩斯探案》重新融鑄成港版:推理小說是大眾娛樂,勢利眼瞧不起。書業崇尚翻譯,本土次之。六〇年代《黃河大合唱》改編為鋼琴協奏曲《黃河》,將陝北民謠風格用管弦樂編制在北京民族文化宮演出,西裝見客,視為超英趕美民族復興。半世紀後,他想用胡琴拉小提琴曲,讓福爾摩斯穿上長衫馬褂吸鴉片破案。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將福爾摩斯從十九世紀末倫敦大霧中的貝克街,挪過大半個地球,瞬間橫移到同時代的香港上環荷李活道,化為留學歐洲日本,博學優雅的貴族滿人青年福邇。助手華笙大夫,則是在左宗棠麾下收復新疆的福州軍官,武功過人。因戰爭重傷,再起不能,黯然退役。未能衣錦還鄉,無顏見父老。遂在航行回福州老家途中來到香港,棲身在中環石板街的中藥店裡為人看診。
原來華笙當初武試中舉,好比選手進奧運就要拿金牌,期待立功封賞一路升遷,御賜牌坊表彰科第功勳,光宗耀祖。從陞官圖半途隕落,令人難以承受。必須改變人生觀,才能重新認同自己。
人設一改,天地乍變。角色的情懷遂由謀職租房、拉琴飲茶的雅趣、鑑識推理的熱情,擴展到認同的轉移、時代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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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理斯博學多識,在謎團詭計中精巧嵌鑲香港歷史,事件、人物、機構、地理沿革,為福邇的探案披上了近代本土的聲色。近代西方看香港,是異國情調的人力車夫、鴉片鬼、江湖中人、旗袍妓女蘇絲黃。本書掙脫這些過時框架,反轉觀看,藉虛構和史實重塑香港。
本土化很難。環境與居民融為一體,失去邊界,所以居民難以反身回看。像蛇髮女妖梅杜莎,一看便化為石像,只能藉銅盾倒影斬殺她。小說也須拉開距離,才能指認香港。本書的第一個視角,是外人華笙,北來的傳統中國人看香港。
自一個誠樸剛直的退役軍人華笙眼中望去,入境香港便從「光緒七年辛巳」變「西曆一千八百八十一年」,「陰曆八月」變「陽曆十月」,十二時辰變成二十四小時;宵禁竟不准華人上街;街上無荷無李,卻叫荷李活道⋯⋯目睹異次元力場連時空都可肆意扭曲的乖張,華笙不禁怒斥亂七八糟。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細緻寫出清、港兩地同文同種帶來的錯置:華笙第一次出國,卻沒意識到已身在外國。不知香港僅僅英治四十年,斯地神貌已非中國。穿梭兩界,剃頭留辮換成西裝頭,北方口音會被誤寫為南音⋯⋯慣行路徑處處拉扯著人。
而華笙遇到了一個精通多種語言、各地口音的翻譯者,連北方黑話都瞭若指掌。華笙出國,福邇回國,乍看是反方向逆行。華笙遭遇的文化震驚,福邇已在歐洲日本經歷多年,老練為新移民華笙解釋英俗。然而福邇留學,是另一種科舉晉身路線。不求功名聞達,反而一水之隔留在香港,似乎福邇也跟華笙一樣逃離故鄉。不同的是,他認同了西學,有能力去背叛華笙無力背叛的理想。
本書的第二個視角,是翻譯者福邇的英治港人觀點。何謂香港?是華笙和福邇的差異,福邇的今昔差異,福邇的新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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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的華生忠誠沉穩,福爾摩斯霸道衝動,解謎的熱情像一陣狂風,日夜颳得他滿街跑。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中,反而是福邇老成持重。華笙脾氣大,發現宵禁歧視華人,氣得差點拂袖回中國。福爾摩斯冷傲睥睨眾人,福邇居然會讀空氣、打圓場。華笙遺憾受傷不能上戰場報國,福邇體貼安慰他行醫也能報國。訪客誇福邇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福邇還會引經據典,自謙不如東方朔百猜百中、不如耿玄善占。
原作中福爾摩斯絕不謙虛,華生回憶「他高興得漲紅了臉。我早就看出,他聽到別人讚揚他推理的成就時,會像姑娘聽人讚美她一樣敏感起來」。福爾摩斯說:「你知道魔術師一揭穿戲法,就得不到讚賞了。如果我告訴你太多訣竅,你就會認定福爾摩斯這個人其實很普通。」「我喜歡聰明人,他們都巴不得被抓。被人賞識、吹捧,終於成為焦點。這是天才的弱點,約翰,他們需要觀眾。」正是夫子自道。
所以福爾摩斯享受嘲笑警察,隱瞞線索證明自己更聰明。《新世紀福爾摩斯》中,福爾摩斯叫警察閉嘴:「你把整條街的智商都拉低了。」
福爾摩斯是愛現的屁孩,福邇則是破案為善不欲人知,把功勞奉送給警察。讀者在福邇、鶴心、華笙身上,彷彿看見了徐克電影中儒雅的白衣大俠黃飛鴻、十三姨、梁寬,真誠高潔,始終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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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血字的研究》中,兇手復仇,向受害者提議俄羅斯輪盤賭「這裡有兩粒藥,一粒有毒,一粒沒毒。你選一粒吃,剩一粒我奉陪」,以示公平。但受害者沒事為甚麼要跟你賭?所以劇情安排兇手持刀逼吃,美中不足。刀換成倒數殺人裝置,就是《火線追緝令》、《奪魂鋸》系列恐怖片。影集《新世紀福爾摩斯》首集稍好,改脅迫為引誘,兇手拿自己的命引誘對方下注,點出福爾摩斯這種瘋子才會躍躍欲試。影集把焦點拉回博弈,而本書〈血字究祕〉更貼近原作遊戲的公正。
統治階層總濫權操縱遊戲規則牟利,所以約翰.羅爾斯《正義論》提議,在分配資源給富翁和乞丐時,假設「無知之幕」:讓作決定的人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是富翁或乞丐,就能避免決策自私,盡力為弱勢設想。《血字的研究》中,兇手有資訊優勢,知道哪一粒有毒,但主動拋棄優勢,與對方同受「無知之幕」蒙蔽。即便是血海深仇,兇手仍尋求公正。
〈血字究祕〉中,福邇猜出兇手是誰、如何犯案。華笙問何不報警抓人,福邇回答,英國法律講憑據,不像中國憑嫌疑便抓人,嚴禁用刑逼供。於是讀者看到福邇設置他的俄羅斯輪盤賭,賭命換證據,偉烈得其神采。
福邇說南宋鄭克《折獄龜鑑》、宋慈《洗冤集錄》創偵探科學之先河,早了歐洲幾百年,現今歐洲卻遠超中國,所以希望集古今中外鑑證辨偽方法之大成,讓偵探科學更上一層樓。
那為甚麼中國法醫學、偵蒐技術未能科學發展?因為縣衙只收稅、徵兵,不求毋枉毋縱,所以偵辦難以精進,拷問倒是日新月異。平民不相信司法公正,兇手當然也不會在復仇時還想要公正。《血字的研究》中兇手的對賭,在中國不會發生。福邇的對賭,照見香港超越時代,迎接人權的隱約曙光。同樣報國,華笙的理想是個人成就,福邇的理想是平等法治,他是溫和的改革開放派。
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解碼、詭計、鑑識之間,本書寫活了香港自豪的理性啟蒙精神。《福爾摩斯探案》,謎底常是一段跨海的復仇,來自遠方大陸的恩怨情孽,要在此地了結。本書的動盪,也常是異國的餘震,在香港島嶼上交匯。而讀者從混濁中看清善惡,驚訝、哀傷之餘,能夠憐憫兇手的冤情,是因為正義已經得償,否則鄉愿只是殘忍。可見悲憫何其珍貴,它是偵探用技藝精進掙來的。✦
▌撰文者簡介|盧郁佳
一個信仰人類的人。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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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談推理,也是一部驚人的歷史小說|陳浩基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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