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寫小說,這我知道,但他也在玩遊戲——非普通讀者吳曉樂談伊塔羅.卡爾維諾
撰文 吳曉樂今年適逢卡爾維諾百歲冥誕,時報文化將陸續出版由重量級義大利文譯者倪安宇直譯版本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宇宙連環圖》和加入插圖的新版《馬可瓦多》等多本著作。在期待新版作品面世之前,本期《提案》特邀作家吳曉樂,為我們分享她是如何加入卡爾維諾的文學遊戲。
我讀卡爾維諾的年紀算晚了,大學畢業前後,陸續讀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困難的愛》跟《看不見的城市》。我必須招認,第一次讀卡爾維諾,我基本上ㄇㄤ了。他在寫小說,這我知道,但他也在玩遊戲,這我就沒把握了。就像若你無端被帶到一個現場,接著被告知台上有兩位大師正在對弈,好巧不巧你一點也不懂圍棋(不喜歡圍棋,西洋棋也可以)的規則,該怎麼辦呢?
有很大的機率,得先虛應一下。故作鎮定,專心凝視,同時跟往事借調一點智慧(吃掉別人的棋子應該算是好事吧,至少我兒時愛玩的跳棋是這樣)。有些人時間一差不多就轉身走遠了(這個姿態我也是很欣賞),有些人,像我,裝著裝著有一天冷不防「略懂」了!當下,既有「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的痛快,也有「那以後我們新人變不出新把戲不就太恥了嗎」的不安。終究我不僅僅是讀者,也是一位很不幸的,寫作的人(這形容我相信卡爾維諾應深感同意,一九四七年,他寫給友人斯卡法利的信裡,提到「寫作在今天是最可憐又刻骨的職業」)。有些文字是童年的一道磚牆,你一度以為高不可攀,年歲增長,那牆竟一日日矮了下去,有朝一日你的視線甚至能撲跳翻牆,往遠處望去;有些文字則反之,你每隔幾年重返,就愈加明白,牆高有極限,而你也是。去年讀陳栢青寫《鬼魂們:當代波赫士:西塞.埃拉傑作選》,有一段我笑得岔氣,心有戚戚,「台灣八、九〇年代,波赫士、馬奎斯、卡爾維諾輪番顯靈,他們就是我們心裡的鬼,文本裡筆尖下暗影幢幢,除不掉,至今仍時不閃現他們的鬼臉」。寫盡了「那些年,我們一起望塵莫及的大師」。
引用混雜了歷史人物忽必烈的史實和《馬可波羅遊記》典故,將一座又一座看似各異又相近的城市見聞串聯起來。跨越虛實分界,奇幻的城鎮與居民生活型態與所追求看似不可思議,卻與當代都市生活相呼應,全書充滿結構主義與符號學形式趣味,有些諷刺、值得深思。
史上最有名的一本不存在的小說,並被英國《每日電訊報》譽為「一生必讀百大經典小說」。讀者,「你」究竟是誰?此書猶如一座文字迷宮,敘事者到書店買了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接著卻發現裝訂錯誤⋯⋯連串轉折顛覆讀者與文本的關係。
卡爾維諾的小宇宙,大爆炸顯然不只一次
明白遊戲規則,也看懂大師們玩得出神入化,我小鼻子小眼睛地去追溯大師的少作,想說還不給我找到一兩本「黑歷史」,殊不知,竟也是喜歡得不得了(著實羨慕嫉妒愛)。特別是《最後來的是烏鴉》 跟祖先三部曲。偶爾,你在社群媒體,會意外見到名人年輕時的照片,要說沒有勾起「比對」的心思,絕對是謊言,但在這心思之外,你也會意識到有其他的情緒被煽動。好比說,你會想——他也有那樣的昨天。以卡爾維諾來說,我的句式就是「卡爾維諾的書寫, 竟也曾經這般依附著現實的骨架」。我翻尋了他的生平(這樣的行為是把雙面刃,很多作家之所以寫作,正來自於「恨不得取消生平」的衝動),因而理解到卡爾維諾與義大利共產黨、游擊隊、極權之間的親疏遠近;卡爾維諾不僅見證了烽火連天的歲月,容我大膽的說,有一度,他就是烽火本身。年輕時靠得太近,因而失卻「距離美」,或許是卡爾維諾經久的命題。若將把他的書寫按照年代排序,不需作者表態,我們也得以自行辨認出某種「調整焦距」的手藝。他寫小說,也愈來愈在意小說本身:批判寫實、童話、寓言、符號學, 實驗性,卡爾維諾的小宇宙,大爆炸顯然不只一次。
收錄卡爾維諾於1945-1949年間陸續發表在報刊的大量作品,是他在全面走向寓言、抽象虛構故事前,仍保有「新寫實」風格的作品,大量取材自現實生活或童話,類型、題材多樣。這是年輕的卡爾維諾,以「命運」為主題, 在「看似」與「竟是」之間向人生種種荒謬與沉重留下的路徑。
接下來我想談得更小圈圈一些。我數不清有多少小說家引用過《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卡爾維諾借保爾瓦萊里「應該輕如一隻鳥,而不是一根羽毛」。很多人誤解「輕」是體裁,是格式,但卡爾維諾指的,實是「擺脫沉重」的思考訓練。何謂沉重?卡爾維諾以我們耳熟能詳的希臘神話——美杜莎,出發,一旦凝視美杜莎的雙眼,就會變成石頭。動輒石化,就是當代人拂不去的沉重感。神話裡,珀爾修斯得到眾神的餽贈,有盾、槍、翅膀、隱身頭盔等寶物,美杜莎於是動不了他。但,卡爾維諾叮囑我們格外注意一事:珀爾修斯借著物體的「反光」來觀察美杜莎,倖免石化的厄運。此外,卡爾維諾也更指出另一件我們恆常忽略之事:自美杜莎頸項的鮮血,誕生了飛馬,而謬思女神們十分寶愛這飛馬。我把上述一切的「心得」交給各位,以免詮釋過程一閃失就把其他可能性給「說死」,再次墮入「沉重」之淵。倒是想去談張亦絢的小說《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尾聲有一句建議,「給她時間,而非時代」,我以為這也是「輕」與「重」的具體取捨,我們切分「時代」的剎那,何嘗不是端出美杜莎之眼?而石化的反義詞是什麼?我以為是自由。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遠方。遠方,並不等同於安全,我有一次撞到墜星成獸就很ak-tsak*。在飛升的剎那,我知道地心引力還在控制我,但我覺得沒有,「知道」跟「覺得」之間的失調,就是小說幻術的深美。自斷裂面騰起的飛馬,我也沒有忘。去年熱銷一千多萬套的遊戲大作《艾爾登法環》,有一非常可愛的設定,玩家可以騎乘靈馬托雷特,躍入白霧般的上旋氣流,輕盈飛升至本來難以抵達的像是小說,像是小說裡的虛構感,像是小說裡的虛構感一次次應允了我們想像的開放,像是最終我們透過上述一切,稍稍掙脫了日子的生死疲勞,哪怕僅有幾秒鐘。我打算再複習一次珀爾修斯跟美杜莎的故事,近日人們時常在問,藝術有何用?我偶爾也拿這個問題折磨自己,但卡爾維諾提醒了我,世界需要有人提供反光的介面,讓我們得以凝視深淵,但不讓深淵凝視著你。文學是一種介面,你做得到,你就去辦吧,管別人扯那麼多。此時此刻,多數的主義都多了一個前綴詞「後」,後現代,後殖民……歷史的一切鋪陳都頻頻釋放出「你來晚了」的訊息,每一張椅子大致上都「前有古人」,我們得小心經手祖師爺們那一筆筆燦爛的遺產(或至少別成為敗家子);另一方面,我們也有自己的業障要處理,訊息傳遞如電光火石,我們不僅要提防美杜莎,我們自己也有成為美杜莎的潛力。在卡爾維諾的百歲冥誕,不妨按下暫停鍵,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我還想提卡爾維諾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則短篇〈魔法花園〉(收錄於《最後來的是烏鴉》),一對小情侶,他們在一個美麗的日子意外走入一座美好的花園別墅。他們跳入游泳池,他們小心擊打著兵乓球,他們偷吃僕人擺放在托盤裡的下午茶,他們享用著不屬於自己的一切,隨時會被驅逐的焦慮籠罩著他們。緊接著,小情侶遇到了一些狀況,於焉明白了世界運作的一種秩序,他們後來找到一條通往海邊的小徑,懷抱著淡淡的感傷離開了這座花園,在海邊玩到晚上。我喜歡這樣解讀這篇小說:人生啊,我可以進去,也可以走掉。在移動之中,我老了,也沒那麼害怕了。
註釋——
ak-tsak:台語,齷齪,意指心情鬱悶。
撰文|吳曉樂
小說與散文作家、社會評論家,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上流兒童》、《可是我偏偏不喜歡》與《我們沒有祕密》等書,作品多對當代社會家庭關係有深刻洞悉,犀利而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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