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品30》陸慶屹:記錄,是我留住時光最好的辦法
Written 诚品生活苏州“一開始大家會覺得,他是一個害羞的大男孩,但實際上,陸導會自己走著走著就哼起小曲。”誠品30大講堂的分享現場,嘉賓主持這樣描述陸慶屹。
在成為“導演陸慶屹”之前,他北漂了近三十年,嘗試過各種工作:畫畫、踢球、出版編輯,以及礦工……2013年,因為在豆瓣上創建相冊“回家”,記錄、分享家鄉和親人的日常生活,他獲得了不少點贊和轉發。之後發佈的兩篇日記《我爸》《我媽》,再次引起熱烈的轉發和討論。還因為“吃飯,睡覺”的豆瓣名,他被大家可愛地稱呼為“飯叔”。
紀錄片《四個春天》就誕生于陸慶屹的日常記錄,他用鏡頭緩緩呈現出父母的尋常生活。在剛剛出版的電影同名新書中,他寫到:“曾有人問我,你父母身上那麼多讓人感動的特質,對你影響最大的是什麼?我想了想,回答說,是溫柔。溫柔能帶來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
影片從前期拍攝,到後期剪輯全由陸慶屹一人獨立完成,並在 2017 年底獲得了西寧 FIRST 青年影展最佳紀錄片;入圍臺灣電影金馬獎,獲最佳紀錄片和最佳剪輯雙項提名。
“記錄是我能留住時光的最好的辦法。”誠品30大講堂現場,陸慶屹就通過照片來講訴他的故事。你會從以下這些老照片中,他自己的觀察和反思中,更清晰地看到他是如何在父母和家庭的影響下,成為一個溫柔又強大的人,又是如何機緣巧合、又順利自然地成為一個“紀錄片導演”。
四個春天
陸慶屹:
我的父母從結婚那年起,每年都會留下一些照片。儘管1999年的一場大火燒掉了大部分,但還倖存了一些保存至今。
每次流覽老照片的時候,我都會特別珍惜時光。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只能回憶記住的東西。但是如果有照片為證,我們可以想到很多細節,它甚至豐富了我的人生。我從小在這種氛圍裡長大,希望能繼承這種傳統,因為記錄是我能留住時光的最好的辦法。
▲姐弟三人 | 這時候我三歲,哥哥不到十歲,姐姐大我十歲。身後的橄欖樹是我爸媽帶他們倆種的。右邊洗菜的老太太,我們叫他劉婆婆。(陸慶屹 提供)
▲哥哥上大學 | 因為哥哥考上了大學,爸爸還借錢買了一隻雞來宴請大家。(陸慶屹 提供)
▲啃雞爪 | 這張照片後面的山洞裡有10座墳,當地叫洞葬。在我們的小時候,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但現在回憶起來,這種風俗早已經沒有了。(陸慶屹 提供)
▲全家福 | 這是我童年時期唯一一張全家福,非常珍貴。因為其他的照片都已經被燒掉了。(陸慶屹 提供)
2008年,我買了一個相機記錄家庭生活和家鄉小城。2012年,我把這些照片上傳到豆瓣上,給相冊取名“回家”。我從沒想過這麼平凡的東西能引起大家的評論留言,我才開始反思:什麼才是我的審美?我應該關注什麼東西?
趁著添置相機的機會,我選擇了一台帶視頻功能的,試圖用影像去記錄。我時常想,作為遊子的我通過電話和微信得到父母的消息,都是零星和片面的。我們相互把情感隱藏起來,報喜不報憂。我想趁著春節回家的時候多停留一段時間,記錄下他們每天真實的狀態和生活。因為照片只能記錄瞬間,而瞬間的前後留了太多的空白,我們因此看不到時光流逝的具體方式。
▲(左)這張照片是1963年,我爸媽結婚的時候拍的。他們都還很青春。(右)這是五十年的之後的照片,就是記錄的力量。當這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的時候,你會感慨時間的匆忙。(陸慶屹 提供)
2015年,我看到一篇侯孝賢導演的訪談。他在回答學導演的學生時說:“你想拍就去拍,你不去拍怎麼知道如何開始!”原本只是想像我爸一樣,記錄對家庭有紀念意義的視頻,但這句話讓我覺得我能做的不止如此。這些年的拍攝積累了許多素材,我對影像也有了一定的認識,還因為想要拍出更好的效果去專門研究。我買書,在網上搜尋資料,以此豐富我的電影知識,架構我的電影思維。
2016年春節,我發現爸的身體衰老得特別明顯,很擔心萬一他們看不到我的電影就太遺憾了。我當時還不會剪輯,也不知道需要花費多久才能完成,但還是硬著頭皮買軟體和書,邊學邊剪地開始了。因為只有春節期間才能回家拍攝,所以情節大多發生在春天,才取了這個名字——那正好是我開始記錄的第四年,所以叫《四個春天》。
父母愛情
陆庆屹:
“溫柔”是很微妙的,它可能發生在控制情緒時候的一個停頓。比如,你的情緒要爆發出來的時候,稍稍控制一下,僅僅零點幾秒的時間就足以讓你重新思考,產生一點憐憫。我覺得,溫柔和憐憫有一點關係。一個心懷憐憫的人,相對來說都是溫柔的,我父母就是這樣的人。
我媽的脾氣非常暴躁,但我爸的脾氣太好了,兩個人怎麼也吵不起來。前幾年,我知道一件特別感動的事情——他們倆談戀愛的時候,我媽帶著我爸去見家長,外公後來和我媽說:“陸老師人很好,但是太瘦弱了,怕以後養不活你。”
外公的顧慮情有可原。那個年代,很多事情都需要勞動創造,瘦弱的男人如何撐起一個家。但我爸聽了這句話後跟我媽說:“你放心,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受委屈。”因為這句話,他一直在容忍我媽的爆脾氣。有時候,一個人用一輩子踐行一件事情,也是非常有成就感的,僅僅是這樣的承諾就讓人感動。
▲這是我們父母的結婚照。他們結婚的時候,家裡一口鍋都沒有,就借別人的鍋來過日子,連衣服也是借的。我是覺得那一代的人眼神比我們要犀利得多,因為生活條件太差了,所以他們有征服生活的眼神。(陸慶屹 提供)
電影中也有一幕讓我感動。一次傍晚,我醒來之後隱約聽見音樂聲,正準備拿起相機拍照,一開門就看到這一幕。
▲“天井對面,爸媽各處一室,媽在縫紉,爸在唱歌,興起處揮手打著拍子。在黑暗裡,他們像兩個閃亮的畫框中的人物,並列在一起,如此地和諧。兩人手勢起落的節奏韻律,奇妙地應和著……我仿佛看到了’地老天荒’這個詞確切的含義。”(節選自《四個春天》)
我連忙架起相機,連鏡頭都來不及換,生怕一換鏡頭這一幕就錯過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隔著距離,凝視我的父母,好像透過這一幕就看到了他們的一生。
記錄人生
因為想要記錄生活,所以相機幾乎沒有離開過我的手。漸漸地,我會越來越敏感,能在日常場景中,感受到經驗之外的特別的東西。”
——陆庆屹
我的哥哥姐姐很早就出去上學了,家裡就我一個孩子,所以常常受到排擠,時間久了就顯得有些孤僻。我常一個人去操場,自己和自己對話。當我學會認字之後,就開始寫日記。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後來。
1997年,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找到第一份工作,非常珍惜。那時下班常坐最後一班車回家,坐在角落裡寫日記。北京的公車晚上是不開燈的,我就在顛簸又昏暗的車上盲寫。一到敞亮的地方,剛剛寫的字就都不認識了,可能還需要慢慢回憶一下。但這種感覺非常美好,就像只有你一個人守著一個秘密——哪個站上來了多少人,燈光是怎麼劃過的,街上有些什麼變化……哪怕只是一個數字,每一天形成了規律,其實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那些日記本因為搬家都丟了,可是寫日記的習慣養成了我觀察世界的方式。可能我會比別人更安靜地走過一個地方,留心一些平常的東西。它們會在某一瞬間打動我,讓我對空間產生不同的認識,讓我放下對物體功能性的認知,去觀察它們原本的質感
我曾經有一次看黃瓜,覺得表皮上的小凸起像一座座小火山。這就像電影中的鏡頭調度,為了讓觀眾對熟悉的環境產生足夠豐富的認識。實際上,放下功能性和標籤化的認知,放下心裡的成見去看待世界,我們的觀察就會更寬容;當我們以觀察者的身份與父母和朋友相處,你會看到他們呈現出更多意想不到的品質。這就像一場遊戲,你會覺得世界充滿了樂趣。
▲這是在高鐵上拿手機拍的,我給它取名“逃跑的音符”。如果是以前,我會很討厭這些鐵架子,但我現在接受它們了。我發現,它們呈現了一種韻律,和太陽之間產生了一種節奏感。(陸慶屹 提供)
“凝視”不僅是眼睛的工作,還有聽覺、嗅覺、皮膚的感知。拍電影的時候,只有通過這些感覺才能把場景還原出來。我們需要體現氣味、溫度和光線作為背景,才能讓人物的動作更有邏輯。
Q&A
您覺得蘇州的春天美嗎?
當然很美,蘇州本身就很美。昨晚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今天很早就出門,我沒來得及仔細看。但路上有幾棵玉蘭樹開花了,那個光線下的花很美,心情就完全跳躍起來了。
您認為記錄本身的意義是反抗還是指引?
記錄的意義就是記錄。反抗是自己的事情,方式也都不一樣。可能每個人對自己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有不同的想法,但我的反抗是另外一種方式,我能感受得到更柔和一點的東西,因為人生不是靠反抗構建起來的。我的人生沒有困難,只有經歷。任何的事情只要是我在身上發生,我都不覺得是苦難,那是我的收穫。
外界帶來的變化,會影響您之後的創作嗎?
外界的變化對我的影響很小,我幾乎不會收到干擾。從心境上來說,我知道這是一種生活的變化。我以前在北京很少與人來往,但這幾年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我其中最喜歡的是路演。雖然那是最累的,但和剛剛看完片子的觀眾互動,會收到很多我以前從沒想到的問題。這些問題能豐富我的感知和認識,也可以看到觀眾對我的關心,甚至是體貼。有的話他們想問,但是捨不得問,那種感覺非常溫暖。
我們這代人,都在一種快節奏、高期待的狀態下成長和生活,您如何處理自己的心境和嘈雜的外界的關係?
我有一個朋友做剪輯,特別辛苦。他總問我:為什麼你的心態總是這麼好?我說,你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就到窗口平心靜氣地向外面看五分鐘。他現在非常平穩。
您會有不自在的時候嗎?或者感到恐懼的時候?
我沒有恐懼。但最近總是穿西裝,我必須得坐得很挺,不然會漏肉。
——為什麼不把自己也拍到片子裡去呢?
——我怎麼拍呢?
——可以讓別人拍呀。
——不行,別人的構圖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