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尽日本战後「余生」旁徨:女流文学第一人.林芙美子毕生杰作《浮云》 #日本经典文学
撰文 楊照(作家,麥田出版「幡」書系總策畫)「我是宿命论的流浪者。我没有故乡。」在初版即畅销六十万册的《放浪记》当中,日本天才女作家林芙美子为自己写下最佳注解。
她是备受川端康成推崇的女流文学第一人,亦是日本女性旅行文学先锋,生前最後一部完整长篇小说《浮云》是她人生集大成的终极巨着。本书的主人翁由纪子为了摆脱与伊庭的秘密恋情,远赴越南担任军方打字员。眼见世界在战火底下动荡不安,南方的安逸反如化外之境,由纪子不禁与富冈愈靠愈近,陷入另一段无法自拔的不伦恋情。战争结束後,两人重返日本,却始终无力携手从头来过:富冈难以与妻子分手,由纪子继续与伊庭纠缠不清
「数千年来,恐怕根本没有一场真正足以撼动人心的悲剧。每个人所做的每件事,其实都是一场又一场的喜剧。每个人都只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活在喜剧当中。自以为是地伸张正义是喜剧,人心的善恶也是喜剧。在这些可笑到令人不禁流泪的喜剧当中,每个人都只能找出最符合自己的歪理,为自己的生活做出解释。或许必须要等到临死之前,每个人才会松口气,放下心中的大石。」
林芙美子透过故事角色无法圆满的不伦恋情,呈现日本战後的举国颓败,藉由无处可去的情欲,书写重省生之意义。
{本文内容由撰文者及麦田出版提供,非经授权请勿转载。本文原题为〈道尽日本战後「余生」旁徨的《浮云》〉}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战败,正式结束了从「明治维新」开始的戏剧性扩张历程。两百多年的严格锁国,从一八五三年「黑船事件」硬是被西方列强势力打开门户,突然之间,和「尊王倒幕」同步发展了一百八十度扭转的心态,将眼光看向国境以外,先是快速引进各种西方物质、制度与精神内容,翻搅改动日本,接着又不停歇地让日本人走出原有的岛屿国境。
一八九五年跨海到了台湾,一九二〇年代开始进入满洲,一九三〇年代大举侵略中国华北华中,一九四〇年代在扩展到「南洋」——从法属安南到原本由英国进行殖民统治的缅甸、泰国、马来亚、香港,以及拥有石油资源的荷属印度尼西亚。
发动战争,原本就有人口与粮食的压力。「明治维新」快速变化,造成了农工部门之间愈来愈不平衡的差距,到了明治後期就已经恶化为极难处理的内部社会动乱,使得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思想与组织一时风靡。日本政府只能先後两次藉由将问题「外部化」,先是和俄罗斯开战,後来又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来暂时压抑掩盖。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後,发生了「米骚动」,危机状况更为升级,於是一方面紧急在台湾种植「蓬莱米」供应日本国内所需,另一方面接受来自德国的「生存空间」理论,积极寻找可以纾解人口压力的移民新去向。
靠着战争,将人口带出地小人稠的岛国,然而遂行战争却又反过来需要更多的人口与粮食。三十年间,日本陷入了这样的循环中,口号愈喊愈响,野心愈来愈高,战线愈拉愈大,终至耗尽国力无法支撑。
一夕崩坏瓦解。所有过去半世纪中去到外面的日本人,一九四五年之後都必须回到残破不堪,比战前更缺乏资源的本国。那是野坂昭如笔下永远在饥饿状态中的社会[见《萤火虫之墓》(火垂るの墓)],也是刺激产生了金子光晴的「绝望精神」观念的时代[见《绝望的精神史》(絶望の精神史)]。
林芙美子[はやし ふみこ,1903(明治36年) /12/31 -1951(昭和26年)/6/28]的《浮云》(うきぐも)从另一个角度写战後的饥饿与绝望。体验饥饿与绝望的,是从法属安南回到日本,带着浓厚「曾经沧海难为水」失落感的由纪子。战争对她有特殊的、偶然的人生变数意义,让她得以摆脱原本在静冈乡下成长的背景,竟然能够远航到法属安南,在陌生到宛如仙境的热带森林环境中度过了一段青春岁月。
▲日本作家林芙美子(图片来源:wiki)
她得以摆脱的,还不只是封闭的传统社会。以日本社会的固定标准评断,由纪子几乎没有任何足以自傲的条件,无论要恋爱、择偶或就业,作为一个容貌、身材、知识、谈吐都极度平庸的女性,她都没有出众的机会。
战争打乱了这一切。仅凭着会打字的一点本事,加上愿意离乡背井去到千里之外,刚刚被日本军事占领的安南,她在深山中成为日本林业机构里唯一的年轻女性,竟然体验了被两个男人激烈争夺,甚至经历了其中一位加野忽忽如狂,持刀袭击她以至被逮捕法办的事件。
那是正常时期无法想像,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可生可死、惊心动魄的爱情。爱情会那麽激烈,爆发时似乎便取得了超越生命的价值——因为是发生在战争里,在那不像真实的陌生异地中,人的生命感觉上是借来的,随时可能被收回去,也就随时可以挥霍在爱情的追求与痛苦中。
由纪子带着这样的记忆回到了日本,她无法放掉和富冈之间的激烈爱情,更是绝对无法想像自己再度成为一个乡下女人。她抗拒着现实,努力要在战争结束後抓住战争带给她的强烈情感冲击,她不可能安定下来,於是她就必须付出「放浪」的代价。
而「放浪」正是林芙美子的文学印记,尤其是女性的「放浪」经验描绘,是她带给日本文坛最大最难忘的震撼。
林芙美子有着天生的「放浪」身世,不只作为私生女,而且七岁就随着母亲和继父到处搬迁,惶惶不可终日。青少女时期,纯粹靠着自身表现出的文学与绘画天分,才得到了升学的机会,而为了要升学,也早早就经历了在工厂打工和为人帮佣的艰辛。
十八岁开始发表作品,二十岁选定了「林芙美子」为文学笔名,但在过程中,她仍然必须帮佣、当服务生、甚至在东京街道上叫卖赚取生活费。到她二十五岁写《放浪记》时,林芙美子已经又累积了和三个男人未婚同居的非常体验,而在《放浪记》之後,她写下了《清贫之书》,书名清楚反映了这段时期的动荡不安。
《放浪记》是她写作生涯的关键转折。她成功地将自己置放到当时方兴未艾的「女流文学」行列中,成为代表性的一员。但她和出身名门的宫本百合子(见《伸子》)或投入左翼团体阵营的壶井荣[见《二十四只瞳》(二十四の瞳)]都不一样,她的成就在於塑造了一种「放浪」的风格,将「私小说」中的自我败德揭露风格运用在社会底层女性的挣扎与追寻题材上,让当时的读者既觉震撼又感同情。
《放浪记》之後,林芙美子神奇地以女性边缘经验的描述,站稳了体制内的地位,进入了多产的高峰期,不只有主流报纸杂志的邀约,甚至还受台湾总督府的招待到过台湾,曾经随军到中国南京、武汉等地「见证」,也去过满洲、朝鲜游历。
《浮云》小说中对於越南山林的精确抒情描绘,显然取材自林芙美子一九四二年的亲身经验,而那次南洋行旅,她的身分也是日本陆军随军报导作家。
日本败战之後,林芙美子当然终止了和军部合作的写作,然而她的女性身分以及在社会底层「放浪」的过往,尤其是战争期间《放浪记》曾经一度被禁售的纪录,让她得以快速返回文坛,持续大量写作发表。
▲日本广岛县尾道市千光寺公园内的林芙美子文学纪念碑(图片来源:wiki,摄影:Reggaeman)
一九四九年,经过了一段沉淀,林芙美子开始撰写反思战争与战败意义的《浮云》,此作成了她在一九五一年因心脏病突然去世前,最後的一部小说,而且在一九五五年由成濑巳喜男导演改编拍成电影,进而使得小说成为林芙美子除了《放浪记》之外,知名度、流传度最广的一部作品。
在林芙美子笔下,由纪子与富冈两人从战争中如同借来时光里迸发出的激情,战後无以为继却又无法割舍。现实条件彻底改变,要如何继续异域所产生的关系?但另一方面,对照现实的悲惨破败,过往如梦情境如此美好,又必然时时神牵梦萦吧!
除非死亡才能解决这样的纠结羁绊。小说与电影都凸显了两个人在温泉乡过年的那段情节,相约要殉情却终究没有死成,格外强烈地传递了败战中日本人普遍的「余生」旁徨,知道自己竟然活过了战争,却不确定如此活着是否真的比在战争中死去要来得好、来得有意义。
到底该拿这样的「余生」怎麽办?由纪子「放浪」着走到了终点,虽然回到日本却又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荒岛上,由一群完全陌生的女人围绕着。留下了富冈那个连要死都无法决断的男人,回顾自己生命中四个都已彻底消失的女人,慨叹着:「自己就像一片浮云。一片可能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淡淡地从世上消失的浮云。」
▲林芙美子生前最後的身影,於过世前四天的1951/6/24拍摄(图片来源:wiki,摄影:NHK)
◎撰文者简介|杨照
本名李明骏,一九六三年生,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曾任《明日报》总主笔、远流出版公司编辑部制作总监、台北艺术大学兼任讲师、《新新闻》周报总编辑、总主笔、副社长等职;现为「新汇流基金会」董事长,News98电台「一点照新闻」、BRAVO FM91.3电台「阅读音乐」、公共电视「人间相对论」节目主持人,并固定在「诚品讲堂」、「敏隆讲堂」、「趋势讲堂」及「天下文化人文空间」开设长期课程。
杨照作品|麦田出版书目@诚品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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