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定义的人性面貌:电影里的情感真相
撰文 Kristin(一頁華爾滋)世界上出现过无数令人发指的社会案件,写成看似公正客观的报导文字与新闻画面时,尤其显得惊世骇俗,但往往在深入了解前因後果,甚至是时代背景之後,反而会萌生一股感同身受,让许多看似天理难容的行为,变为一曲情有可原的生命悲歌。那才是真相,真相不是毫无温度的监视器画面,真相还必须将人的感受、情绪、记忆化为故事,那才是属於身为一个人、而非机器的情感真相。
「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或许才是艺术试图达到的。於事实与真相之间打破隔阂,化解人心的成见及冲突,进而改变人们看待现实的纹理,无数故事的创作初衷便奠基於此。
因而,这一次选了五部围绕於此的电影,假使以骇人听闻的程度循序渐进来区分,第一部谈论的应为2018年的《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是枝裕和暖调性的故事以一场光天化日的窃案开启,看似父子又不似父子的两人,以绝佳默契在超商偷取生活所需的食物与用品,如此模糊而朦胧的家庭关系掩盖着一些见不得光的过去,建立在摇摇欲坠的血缘关系之上,就这麽於此处被高楼大厦环绕、只看得到半边烟火的民宅里生了根。里头有一位奶奶、一对父母,还有姊姊与弟弟,彼此看顾,相互照应,事情却因一个四岁却浑身伤痕的小女孩尤里加入而掀起波澜。
可想而知,新闻媒体与外界眼光会这麽予以批判:诱拐儿童、四处行窃、从事特种行业,甚至还有杀人犯藏匿其中。但换成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又无法粗暴凭单一是非标准来衡量这一家人。
在一层一层暴露人性缺陷的过程中,观众彷佛随着故事见证,日子过得去就好,生存之外更重要的是生活之中的平淡与快乐。安藤樱四弦一声如裂帛的惊人诠释,一箭刺穿整个社会的表象。追根究柢,家的本质究竟为何?有生育能力就等於具备为如父母的资格吗?是枝裕和将这个无解的问题抛给观众,毕竟,任何事物都可以窃取,除了羁绊,那也并非因血缘而与生俱来。而唯有真实的情感,才足以於道德标准反覆摆荡之际,撼动观众们根深柢固的价值观。
图片来源:光年映画
同样习惯将目光放在社会边缘分子的韩国导演李沧东,其代表作之一《绿洲》(Oasis),则透过一对不容於世的恋人之爱情,以善与真直接碰撞我们过去判断大是以及大非的底线。一位是三度进出监狱的更生人洪宗道,一位是重度脑性麻痹患者韩恭洙,他们之间扭曲畸形的爱情从一场强暴未遂底下萌芽,化为将军与公主的浪漫恋曲。
相由心生,就是多数旁人看待他们的批判目光,性、爱的本质是再自然不过的行为,却於社会的有色滤镜里成为发指罪刑。这是後话,因为尚未观看《绿洲》之前,应该不会有人秉持着如此想法。李沧东觉得,这些称不上讨喜,承受痛苦、奋力求生之人,才是贴近自己生活经验的角色,正因如此,他沉重的镜头感受不到一丝上对下的怜悯,始终平视,如实呈现洪宗道的毫无心眼、不可理喻,如实呈现韩恭洙的孤立无援、弱势处境,如实呈现一个人身上同时散发着光明与黑暗,同时扮演受害者与加害者。
虽无同情,却有怜惜,李沧东亦选择透过魔幻手法,在与大象、印度女子与孩童共舞的想望里,将真实带到观众眼前,注入了美和自由的力道,那是形体难以禁锢的人间至善。因此,在体制之外,有没有可能真相是我们想像不到的故事?有没有可能,世间确实存在千百种爱情?当我们的社会一厢情愿简化问题时,再也不会有人能理解,那名疯子为何千辛万苦逃出看守所,只为锯掉路旁某棵不起眼的枯树。
图片来源:IMDb
至於,问题不应被简化,悲伤背後永远藏有悲伤,痛苦之外往往是更深的痛苦,而这些社会事件层出不穷,因为那带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
韩国先有《熔炉》,从外界眼光审视从,而後台湾诞生《无声》,内在观点出发,故事主要源自於2011年台南一所特教学校爆出的丑闻。私以为後者更加出色,在於创作者无意强调正邪对立,或直接唤醒集体良知,巧妙避开单薄划分是非对错,拒绝采用一目了然的粗糙手法将罪状归於体制弊病或权力压迫,只为塑造一个反派让观众可以猎巫、咎责,甚至人们得以为自己平时的多数默不作声卸罪。而是转了方向,凌驾於单一事件之上,层层剥开聋哑孩童的内在困境,设法呈现他们有口难言、极度恐惧、面临绝望深渊的模样,也深入挖掘这群身不由己的孩子保持沉默、长期隐忍,且不停归返的原因。
「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镜头随一位初来乍到的聋哑少年张诚步入陌生启聪学校开展,纯真笑声於祥和宁静的校园中此起彼落,似乎是一块属於听障孩童远离尘嚣的乐土,却无处不弥漫诡异压迫、坐立不安的氛围,似乎某个不知名阴影潜伏在角落蠢蠢欲动。随他一步步接近风暴核心,拉着唯一可信的大人四处奔走,才渐渐认知那无法明说的悲剧全貌早已超乎他们所能控制、改变的范围。
探究真相,并不是只为让坏人罪有应得,而是拒绝目睹悲剧持续在其他孩子、下一代、下下代身上重演,偏偏那有如地狱之中的恶性循环,无法单凭司法惩戒、舆论挞伐逼出代罪羔羊。若想解决问题,第一步得先承认问题存在;若想面对症结,则须培养长远而宏观的视野,勇於温柔追问,勇於承担责任。痛也是癒合必经的过程,这才应是人们关注社会问题的真正目的。
图片来源:IMDb
没多久之前上映修复版的《感官世界》,为导演大岛渚改编自1936年撼动日本社会的真实新闻「阿部定事件」,她在东京的茶室将情人勒毙并割下其性器官,引发轩然大波,最终判决结果却出乎意料地只有六年刑期。法官认为阿部定的行为是太过痴情所导致,也因事件相当猎奇,不但在日本大众心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象,比起指责,更多的是理解,也使她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更启发好几部经典作品,包括渡边淳一的小说《失乐园》与森田芳光的改编电影,黑木瞳饰演的女主角就是以阿部定为人物原型,当然,还有这部真枪实弹演出的《感官世界》。
大岛渚镜头下的男女主角,透露着一种病态的情慾和对死亡的迷恋,虽然整部电影涵盖无数性爱场景,但如此画面既不香艳,亦不煽情,却可以为此废寝忘食、醉生梦死,无法填补的慾望成为两人世界中最自然的一部分。他们犹如格雷安葛林笔下更幽黯猎奇的凡夫俗子堕落爱情,茫然,麻木,任由妒恨与身体本能主导理智,将观众卷入爱慾难分难舍的困惑之中。就如《失乐园》所言:「若没有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爱,如何留下一片焦原?」
究竟没有太多时间深入交谈、认识、了解彼此的阿部定和吉藏谱出的是单纯的慾望,还是更超越我们所能理解的爱情?若是爱,那也是无异於普遍的爱情吗?若不是,难道世间存在着别种无法定义的爱情?有时候那无关乎道德,更难以抽身,在爱情与毁灭之际,人们方能领悟,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感官世界》的结局大胆挑战了观众的底线,为世不容的疯狂,是战时肃杀氛围多一点,还是感官放大到极限的爱多了一点?大岛渚真正从艺术价值潜入心境的更深一层,以奇观面对人性与时代勾勒出的各种轮廓。
图片来源:金马影展
放在最末的,是杨德昌时隔三十年仍恒久不坠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聚焦於一起引起社会高度关注的的青少年情杀案件。这部作品不只关注着1960年代的生活,同时尝试重新定位人之价值,透过镜头探问着究竟是什麽样的环境、是什麽样的因素,导致一个毫无前科的高中生成为满身血污的杀人凶手?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原本只是小成本的制作,关於一对少男少女的青春爱情故事,以悲剧收场,最後却越写越大,越写越完整,最後的成品散发出一股史诗气势。纯真的失落,道德界线的崩坏,是杨德昌不停透过电影探讨的核心,他正是亲自走过1960的最後一代,始终着迷於这个时空背景,台湾处於白色恐怖时期,族群对立,械斗滋事,社会极端不自由,他以精准严谨的历史态度传递了彼时人们的生活与心理状态,因而写下了电影开头一段叙述:
「民国三十八年前後,数百万的中国人随着国民政府迁居台湾。绝大多数的这些人,只是为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为了下一代的一个安定成长环境。然而,在这下一代的成长过程里,却发现父母正生活在对前途的未知与惶恐之中。这些少年,在这种不安的气氛里,往往以组织帮派,来壮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
英文片名唤作「A Brighter Summer Day」,「Brighter」一词尤其耐人寻味,有比明亮更明亮之处,周遭就有比黑暗更黑暗之处,手电筒光线所及成为光明与希望,也因太过刺眼只能看见一半的真相,其他阴影满布的地方则彷佛更加混沌不清,潜伏一旁的暴力蠢蠢欲动,价值观不停偏斜摆荡,无论大人或是孩子都难以在颠沛流离中想像未来的自己的样貌。
小四是一个敏感压抑又带有些正义感的少年,生活的一切却渐渐击溃了他的理想主义,一句「我和世界都是不可改变的」,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那把短刀杀死了爱与纯真,杀死了过去的小四,也杀死了所有美好期许,青春、信念被摔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了选择在风中摇摆的草,残破地随波逐流。因此,小明的陨落,就是一个时代终结的象徵,他则成为应运而生的恐怖分子。
回望这些无法受陈规定义的是非对错,每个故事皆有各自身不由己的情感真相,即使无法作为犯罪的正当理由,却是大众必须理解、倾听的复杂面向,那才是艺术为人们,为社会带来力量的真正原因。
「永远都存在着一个梦想,一个向往,一种对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存在的信心、期待、依据。」
——杨德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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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简介|Kristin(一页华尔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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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B粉丝专页《一页华尔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版主。东吴大学中文系毕业,英国 University of Sheffield 国际行销硕士,文章散见各网路媒体。着有电影文集《光影华尔滋》,喜爱透过观影、阅读探索人与人以及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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