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雀教授谈拉丁美洲的魔幻写实──《提案》7月号「一场下了4年11个月又2天的雨」
撰文 陳小雀(拉美文學與文化專家)陈小雀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文哲学院拉丁美洲研究博士,专研拉美文学与文化,现任淡江大学拉丁美洲研究所教授兼国际长。着有《魔幻拉美 I:动荡中的华丽身影》、《魔幻拉美 II:平凡中的绚丽生命》等书。
拉美「魔幻写实」小说看似光怪陆离,其创作特色到底为何?为何既是魔幻又是写实?其实,「魔幻写实」只是一个工具,各家手法不一,任由作家发挥所长。褪去小说的魔幻彩衣,蓦然发现独立战争、政党斗争、帝国干预、军事独裁、民主改革、社会变迁等历史痕迹,而一桩桩历史真相被遗忘,甚至遭官方粉饰,一旦昭然若揭,不免令人震撼万分,这正是真实的拉丁美洲,绝非作家凭空想像、或刻意营造。
通常,小说以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为「叙述者」,时间不按线性顺序展演,而是任意前後跳跃、今昔重叠错置、或停溜於当下,再以倒叙、补叙、预言、甚至插入评论等方式厘清前因後果,藉时间循环、事件反覆、因果轮回,反应出历史的重复性。此外,小说空间真假扑朔迷离,角色人鬼共生共存,结构游走於现实与虚幻之间,文本流泻出神话和怪谭,扩及人物的梦呓及潜意识,包括角色独白及喃喃自语;於是,现实与幻想、古代与现代、明喻与隐喻、平实与夸饰、幽默与嘲讽交融於一处。
那麽,就让我们藉《总统先生》(El Seor Presidente, 1946)、《佩德罗.巴拉莫》(Pedro Páramo, 1955)、《百年孤寂》(Cien aos de soledad, 1967)、《精灵之屋》(La Casa de los Espíritus, 1982)、《巧克力情人》(Como agua para chocolate, 1992),赏析不同的魔幻技巧。
瓜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ángel Asturias)的《总统先生》是典型的独裁者小说,未明确注明故事所发生的时间与地点,也没道出独裁者的名号,但随剧情发展,谁是独裁者已然呼之欲出,而时代背景也藉一则新闻报导露出端倪。《总统先生》在揭发独裁者暴行之际,同时也揶揄独裁者,巧妙塑造出独裁者的原型,不仅影射瓜地马拉文人总统艾斯德拉达(Manuel Estrada Cabrera),亦可暗指任何一位拉美独裁者。更令读者惊讶的是,总统被幻想成马雅神话中的火神多以尔(Tohil)。火神命令祭司举行活人献祭才肯赐予部落火苗,并保护部落,让圣凡两界得以共生;《总统先生》阐释了相同的象徵意义,独裁者命令秘密警察逮捕或处决「异议分子」,以高压统治巩固权力,并维持社会秩序。总统如火神一般有通天本领,面对有二心的将领,只要施以符咒,该将领即离奇死亡,起义军尚未行动便被消灭。马雅神话随着文本流泻而出,也释出黑色幽默,今昔交融,以古讽今,匠心独运。
《总统先生》
米格尔.安赫尔.阿斯杜里亚斯◎着,南方家园文化
墨西哥作家鲁佛(Juan Rulfo)的《佩德罗.巴拉莫》以主人翁璜.布雷西亚多(Juan Preciado)回到科玛拉(Comala)找寻生父拉开序幕。小说以第一人称为叙事者,但透过对话,以及不同角色的独白、回忆来铺陈故事始末,藉一个地方恶霸凸显19世纪末的寡头政治,反映出腥风血雨的墨西哥大革命(1910—1917)。文本充满生与死、繁华与苍凉等二元对立,小说时间为环状轮回,随着情节发展,读者赫然发现小说的主人翁竟然是一缕幽魂,其他人物也几乎是鬼魂。历经欧洲的武力征服与独立後的纷纷扰扰,墨西哥人早已无惧死亡的威胁,甚至以幽默诙谐的态度面对,这可从亡灵节传统看出端倪。鲁佛视死亡为另一个无形生命的境界,进而将鬼魂化为小说人物,如此创新技巧对後辈作家影响颇深,贾西亚.马奎斯即为一例。
《佩德罗.巴拉莫》
鲁佛◎着,麦田出版
贾西亚.马奎斯的《百年孤寂》从一个虚构的城镇马康多展开。马康多是乌托邦,是拓殖者建立的新天新地,是一座似曾相识的城市,是任何一个拉丁美洲的城镇。波恩地亚家族在马康多经历了拓荒垦殖、稳定发展、内战冲突、繁华兴盛之後,便步入衰退萎靡的命运,再从有到无,一切又返回原点。在此因果轮回之中,文本释出孤寂、疏离、衰颓、死亡等气味,也显露忧郁、矛盾、不安、焦虑、疯狂、失眠、失忆等病态,小说人物备受煎熬,终究突破禁忌,沉溺在情慾之中,希望藉此忘却受诅咒的宿命,却反而深陷痛苦,更导致家族灭亡。魔幻手法相当多元,其中,「数字」的运用乍看有悖常理,却暗藏符码,例如:「三十二次失败的战役」、「十七个私生子」、「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埋伏攻击」、「二十一位西行勇士」、「他们必定有三千人」、「一场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
《百年孤寂》
加布列.贾西亚.马奎斯◎着,皇冠文化
智利作家伊莎贝.阿言德(Isabel Allende)的堂伯系前智利总统萨尔瓦多.阿言德(Salvador Allende)。左派的阿言德总统仿傚古巴进行一系列社会主义改革,却因改革过於急促,造成人民不满,导致三军总司令皮诺契特(Augusto Pinochet)藉机於一九七三年发动军事政变,阿言德最後於总统府内饮弹自尽。政变後,皮诺契特建立右翼军政府,镇压左派势力,残害人权,伊莎贝.阿言德因此流亡至委内瑞拉。《精灵之屋》在情爱的包装下,以大宅第内的家族故事为主轴,主人翁艾斯特万.特鲁埃巴(Esteban Trueba)原本是贫穷的有志青年,在力争上游成为富裕园庄主後,却变得专制霸道,甚至无恶不作,後来更涉足政治,反对社会主义派的改革。小说藉人物的悲欢离合,影射动荡的大时代,并将阿言德总统在政变中壮烈牺牲的史实化为小说桥段,虚实巧妙结合。正如书名,小说出现有特异能力的女人,可以意念移动物品,能看见鬼魂,也可预知未来,甚至死後其魂魄仍流连人间……
《The House of the Spirits》
Isabel Allende◎着,VINTAGE UK
墨西哥作家萝拉.艾斯奇维(Laura Esquivel)在《巧克力情人》里完美谱出美食和情慾二重奏。小说乍看之下俨然一本食谱,书名原文字义为「恰似融化巧克力的水」,系指烹调巧克力饮品或料理时,需先将水煮沸,再将巧克力块丢入水中搅拌至融化为止;因此,这「恰似融化巧克力的水」贴切反应出主人翁蒂塔(Tita)那在传统束缚下的情绪,彷佛一锅即将沸腾的热水。小说以墨西哥大革命期间为时代背景,刻划一个独裁社会,以及受宰制的生灵。独裁者指的是墨西哥总统迪亚兹(Porficio Díaz),也是小说里的爱莲娜(Elena)夫人。面对迪亚兹的高压统治,人民终於揭竿起义,引爆全国性的大革命;面对母亲爱莲娜的专制跋扈,蒂塔终有爆发的一天,亦点燃「反叛之火」,她在无数个失眠夜晚所织的五彩大被单,俨然阿拉丁的飞毯,又宛如《百年孤寂》中带着「美人蕾梅蒂丝」升天的床单,给了她勇气,最後变形成了婚纱裙摆,似乎补偿了她与婚礼无缘的命运。另外,蒂塔溢下楼梯的泪水、爱莲娜冷不防出现的鬼魂…… 都是文本中精彩的魔幻写实技巧,在《百年孤寂》也可见类似的手法。
历史俨然一把钥匙,开启魔幻写实小说的大门,引领读着沿着情节脉络欣赏各种叙事技巧。质言之,小说家俨然史学家,又彷佛说书人,以魔幻手法还原真相,诠释历史,为读者谱写精彩的历史「变奏曲」。
《巧克力情人》
萝拉.艾斯奇维◎着,漫游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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