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专栏 2024年9月16日

《努力是瘾》刻画人生的缺憾与不甘，体悟长久以来的努力并非白工

撰文寺尾哲也

继《子弹是余生》，寺尾哲也再度推出全力着作。相较於前作虚构的笔调，描绘天才和凡人之间的差距与痛苦的纠葛情节，新作《努力是瘾》则是聚焦在自身经验以及周遭人事物所构成，一字一句写出人生中的不甘、遗憾、惋惜等百感交集的情绪。

寺尾哲也以冷冽却直白的文字，将这些情感收集起来，集结成书名的四字：努力是瘾，亦是多年後的抵达与回望──检视那些长久以来的「努力」和那些曾经为了理想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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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是青春遗留下的瘾

寺尾哲也以理性且通透的文字写下人生中的不甘与悔恨，将自身经验与周围所发生的人事物细腻描绘，从内敛的文字中感受彭湃的深刻情感。

在资本主义的社会下，我们只能够努力在奴隶与宠物的光谱中交错前进，无论选择靠近何者，本质上却都是相似的。

这些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或许在外人眼中看起来不可靠也徒劳无功，但对於正在光谱上奔驰的人来说，却是一连串艰辛的旅途。不过蓦然回首却会发现，这些努力并非白工，而是最无瑕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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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寺尾哲也

昭和六十三年生，台大资工系毕。曾任 Google 工程师八年，待过 MTV、台北、东京。曾获林荣三小说二奖。短篇连作《子弹是余生》获台湾文学金典奖及蓓蕾奖。

小学时候要缴交的家庭经济情况有五个选择：富裕、小康、普通、清寒、贫穷。

我一开始勾了「普通」。母亲看了一眼，要我擦掉重写，说一定要勾小康。我抵抗了一阵，但以往总是会采纳我意见的母亲，对此事异常坚持，彷佛碰触到了她的某种底线。

「一定要勾小康。」她说。

图片来源：《孤味》＿Facebook

那时候的我，即使尚无法精确衡量自己家庭在全体社会当中的富裕程度，也能从切身发生的一二事察觉端倪──我和弟直到上大学之前，都没有自己的房间；家中地板没有钱铺磁砖；我的零用钱是「半年」十块钱。

小学三年级时，母亲帮我和弟各买了一个防尘蟎枕头，单价一千八，父亲知道後彻底暴怒，痛斥母亲奢侈浪费。他咆哮的声音两条街外都听得到。两人为此大吵一架，父亲摔门而去。我和弟躲在房间哭。哪一个小康家庭会为了一千八的枕头闹这一出？

当然，我们家绝算不上是穷：父母皆是基层公务员，收入稳定。从小到大我和弟没有烦恼过生活费。但若要说有余裕，恐怕也是幻想大於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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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勾小康。」母亲言犹在耳。那之中的心眼，後来的我逐渐理解了。

彼时，母亲开创了全家一起去西餐厅的仪式。那是一间气派宽敞、有着现场钢琴演奏的老式餐馆。从玻璃窗望进去，整间店往往没几桌客人。晚餐尖峰时段，连三分之一都坐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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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菜时，母亲不疾不徐唤来经理。她把餐厅里里外外都称赞了一遍，从水晶吊灯到钢琴到一尘不染的厕所化妆镜。经理含笑应答。母亲接着慢动作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座席，感慨地说，这麽好的餐厅，可不要倒掉才好呀。她低眉，抬头，终於切入正题：

「我要点主厨今日特餐。两个小朋友食量小，点主菜怕吃不完，能不能多送我们两份浓汤和面包？」经理答应了。他不仅送了我和弟一人一份浓汤和面包，还有沙拉、甜点和饮料。基本上除了主菜以外的整整两套，全部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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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来，我们家一再光顾。每次来，都必然要找经理点餐，眨眼努嘴，哼哼哈哈之间，一次又一次地成交。过了八点，店里灯光调暗，桌边点上蜡烛，钢琴师双手抚上琴键。一时之间，灯火摇曳，觥筹交错──在这间寥寥无人的餐厅里，我们家好似真真正正地小康了起来。

那是母亲施展的幻术，是自幼家贫的她为我和弟跳的祈雨之舞，务使我们滋润地长大。

对母亲来说，女儿永远会站在自己这边；《希望妈妈也能好好爱自己》，就如同疼爱女儿一般

她除了是我妈，更是她自己；盘点６位动画常见的妈妈，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除了物质，母亲也追求精神上的小康。她热衷於教育，常常带我和弟去书店，在冷气充足的店内坐一整天。我们家附近有金石堂、新学友和诚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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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店门时，母亲会用吃到饱自助餐的赚赔逻辑结算今日战积：「你看了两本，弟看了三本，我看了两本，我们一共赚了一千四百元。」

母亲的原生家庭称得上清寒。她身为么女，小时候曾送给别人寄养，只能在餐桌上捡拾咸菜脯配饭。十四岁便开始打工赚钱，在鞋厂、灯泡厂、纺织厂做工。老板原以她年纪太小为由拒绝，她第一天就自愿加班到十点证明自己肯拚肯冲。毕业时，虽然考上了五专，但外婆要她选择可以尽快毕业赚钱的高职，从此升学读书一事成为她最大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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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她对於我和弟的教育安排特别恳切。然而，这种热情却又充满了节制。她拒绝当後座驾驶，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把人生的方向盘交到我手里。

考高中时，我叛逆未选择第一志愿。父亲暴跳，她全力支持。大学申请入学，我只填台大资工系一个志愿。她说你决定就好。三十几岁，我辞去工程师工作，全职写作。她说早就该这麽做了。

国高中时，她偷看了我的日记，得知我性向的事情，但不说破，我们之间就一直普普通通地过着日常生活。直到我上大学，某日她不小心说溜嘴，我们才以一种与常人母子相反的方式，出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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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说溜嘴的当下气氛也是很平常的，像是讲了一句错话，然後就「啊」地一声，我们对看一眼，瞬间就把资讯交换完毕了。零Drama，零「你只是被朋友带坏」，零「不能结婚生小孩怎麽办」。啪地一声弹指，世界如常，彷佛一切本该如此。

小康关乎余裕的有无。物质上我们阙如；但精神上，她能为无米之炊，克己复礼，无忧无惧，凭空锻造出一个现代化的知识家庭。

开始工作了以後，某次我们规画一趟日本旅游，找饭店时，母亲看中富山一家温泉旅馆。全室露天风吕，樱花树在河对岸锦绣般绽放，一切都很好，就是价格不美丽。看到她犹豫，我说，就订下去吧，这一趟旅行，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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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馆房间水气氤氲的阳台，她说起十几岁在纺织厂打工，亲眼看到身旁同事的长发被机器卷进去，她顶着害怕，为了钱咬牙做完一整天工作的心情。语气恍惚，彷佛又回到了贫乏的少女时代。

「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入汤半晌，灼白的水润了她的肩颈。她感叹地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了，彷佛逝去的时光都凿进她的脸庞。从年轻到老，母亲经历了这个小康之家从虚构到实构的漫长过程。幸好，她老也不老，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度过真正的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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