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回命運賭神──作家顏訥妄想實錄|上班族夏日自救五部曲 FINALE
撰文 顏訥.設計|傅文豪.攝影|楊雅淳第一次打電話預約算命,緊張到連預定時間都說得坑坑巴巴。
電話那端聲線毛躁的中年女子,是楊瞎子的助理,據說,她其實還是大師的人生伴侶,安排算命時程,包辦生活起居。要見紅透半個H縣的楊瞎子,那得先得她耳緣。如果說巴巴去問命的我們被楊瞎子掌握在手裡,那麼大師的命,大概就是握在助理手裡了,她才是命運食物鏈的最高階。
聲音放軟,萬般討好,甚至有些卑微,終於約好了時間。楊瞎子每日早上六點開診,只接待四組客人,多一人都不行。名額那麼稀有,竟然順利被安插到隔兩週早上的第二序位,多幸運,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好命了。膽怯問了地址,助理又恢復不耐,彷彿我該為這麼蠢這麼世俗的問題感到羞恥。
一小時後,車停在H縣東邊非常深的山裡,一座巨大的神像前。
下車伏在神像鞋尖,仰頭覺得自己不過就滄海一粟,命還沒算就被震懾了。計程車窗縫突然吐出一顆大頭,媽呀,司機大哥還沒走,他喊:「小姐先生,你們算完也是叫不到車下山的啦。我就在這裡等你們。」車子比話尾更早熄火,好像早知道我們會答應一樣。凌晨五點,廟旁的大師辦公室已經坐了三組客人,都是趁夜色從各方開車上山,雖然面有倦色,但每張臉都沉靜虔誠。原先打打鬧鬧找不著入口的我和青,一靠近,也不由得肅穆起來。 一進辦公室,楊瞎子一整尊端在那裡,閉著眼睛,也不說話。第一次算命,實在太緊張,腦袋一片空白,怎麼也擠不出一個像樣的問題,只好問大師,可以錄音嗎?大師搖頭晃腦,像是充滿自信,可以,請錄。
我的天,竟然把第一個問題浪費在這裡,整個人萎頓下來。
楊瞎子通靈,蓋廟供神,修煉出摸骨神算之技。他要我舒開指頭,也不介意我滿掌冷汗,一隻大手就覆蓋上來。大師眼是盲的,手是暖的,暖暖厚厚的手像毛毯包裹住我的不安。然後,他開口了,緩緩說完了我的一生。
小姐啊,你命真好喲。怎麼個好法呢?
三十歲你會開公司,賺一百億。以後你的老公也不簡單,人緣有夠好,會當交通部長。你們一定兒女成群。最後你一百零二歲壽終正寢。
大師的聲音那麼輕柔,像催眠,我走出房間整個人暈陶陶的,這麼美好的一生,想到就會笑出聲音來,想要獨占這麼優美的命,一點都不想與人分享,多怕說出來就破滅了。沒想到,等阿青算完了,推門出來,他也抿著唇努力擺成水平線,好像心底的快樂漲潮到稍有不甚就會從嘴角溢出來。
坐進計程車,大哥彷彿已經習慣問命後空氣裡隱而不宣的張力,車子也就沉默地開在山裡。終於,我們都憋不住了,不約而同看向彼此喊:「到底怎麼樣?你在笑什麼啦?」阿青放低音量拉住我:「你知道嗎?楊瞎子說,我三十歲會開公司,然後賺一百億!」三十歲!開公司!一百億!我快樂的扯住阿青的手,顧不得音量了:「我也是耶!」這說明了什麼?難道楊瞎子對每個人都這麼扯嗎?不,不會的,這說明,我們兩個人會合開公司,然後一起賺兩百億啊!計程車後座,我們好命是雙倍的,簡直無敵,可以征服世界那樣雄壯威武。兩個人癡癡傻傻,各自望著窗外晃動的樹影,努力平復心緒,但又忍不住嘻嘻嗦嗦笑出聲來。
在那一趟無比快樂的車程裡,我們都忘了距離三十歲大概也只剩一兩年,公司輪廓都還沒有,真要拿出個什麼創業基金也是七零八落。
算命最迷人的時刻是未來將來而未來的時刻。像許生日願望,明知道吹熄蠟燭也只是多了一歲沒有多長智慧,但每年還是要勤勤懇懇對著未知發願。被命運之神眷顧畢竟不是日常,多稀有,發著光,舞台上只看得到自己。我忘了去想彼時愛人做記者,究竟未來怎麼當上交通部長的呢?還是,大師其實暗示了一段戀情的終結,與我兒女成群的終究不是這個人?
後來才知道,要習得摸骨之術,必須以健康,錢財,或者伴侶去向老天交換。像與神簽訂合約一般,討價還價,最終大師捨棄了眼睛,以自己的現世交付,向那個未知的宇宙破口縱身而躍,換來看見別人未來的視力。
為了什麼呢?
當然,大師收費不低,想知道未來,那你得老老實實掏錢買。算命與不算命的時候,大師都有聲線毛躁的伴侶,為他把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炯炯有神。再後來,住市中心,算紫微斗數,坐在我面前一雙眼睛睜得清清楚楚的另一個大師說,所謂摸骨神算,不是命理,還比較接近文學。他說,你想想,既然每一年命都被老天定得一絲不苟,那麼摸骨師還能做什麼呢?不過就是對著問命人的空中閣樓雕梁畫棟,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摸骨師是鏡子,磨得亮一些,讓你照出花。在那一片奼紫嫣紅裡,我果然忘了,大師預告,雖然一生順遂,只可惜,命帶鐵劍,無法化解。胸口插著一把鐵劍拖磨到一百零二歲又是怎麼樣的光景呢?在那一刻彷彿並不重要。我與青笑得幸福洋溢,笑得像大老闆,笑得鐵劍也能磨成繡花針。
終於,車停下來了,我們闊裡闊氣跨出車門,背景音樂是The Final Countdown,人人見我們如發哥,我們從此要邁開步子,牌桌坐定,與命運之神賭一把。
「一共兩千四百五十元,謝謝。」窗縫中又吐出一顆大頭,司機大哥還是那樣淡定自若,不在牌桌上,卻笑得像賭神,笑得像命運食物鏈的最高階。
關於 顏訥
1985年生,城市裡的鄉下人,寫散文也寫評論。創作中處處可見各種不合時宜卻恰到好處的戲劇性,是個徘徊於謹慎嚴肅與綜藝哏間的女子。文章散見各副刊、雜誌專欄,著有《幽魂訥訥》散文集,合著有《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
【提案】7月號:上班族夏日自救五部曲
妄想需要靈感,回歸現實更要技術!
►編輯室報告:藝術與想像佔領書店,夏日最補腦的探險
►EPISODE 1 考勤卡搖身變成單程機票(雲淡風輕呢喃:一個帶你上高空,一個帶你下地獄)
►EPISODE 2 同事轉來一通愛的電話(不負責任幻想:要是陌生開發能開發到愛情多好啊)
►EPISODE 3 專案會議就像生存遊戲(看破紅塵吶喊:看勝者端走業績,當輸家被砍獎金)
►EPISODE 4 公司地縛靈妄想豪華大餐(小心翼翼探問:什麼時候才能吃到人類該吃的料理?)
►FINALE 當一回命運賭神──作家顏訥妄想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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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提案on the desk》
一本聚合日常閱讀與風格採買的書店誌,每個月1日準時於全台誠品書店免費發刊,全台發送量2萬冊。每期封面故事以閱讀為核心,討論一個讀者與書店關心的議題,推薦給讀者從中外文書籍、雜誌、影音或食品文具等多元新舊商品。除紙本刊物,另有線上版與《提案》粉絲專頁,隨時更新封面故事背後的最新動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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