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專欄 2021年9月1日

神話是人類集體的夢｜神話學經典《神話的力量》

撰文朱侃如（譯者）

《神話的力量》（The Power of Myth）一書源於1980年代美國公共電視（PBS）「當代思想大師」節目，神話學大師坎伯（Joseph Campbell, 1904－1987）受邀與資深電視記者莫比爾（Bill Moyes，政治評論家暨神學碩士）對談，為一般大眾闡述神話學的奧義。六集的節目播出後吸引了上萬名觀眾，引發了一波認識坎伯思想的熱潮，也促成了全長二十四小時的完整錄影內容以文字形式出版。在這場宛如大師與弟子的應答之中，坎伯用神話觀點探討社會、宗教、戰爭，乃至愛與死亡。他信手捻來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典故，兼及希臘、波斯、中國、印度、日本、印第安人等各民族的神話故事，解讀其中的象徵語言，引導我們發現「精神生活的入口」。《神話的力量》讓我們親炙神話學大師的靈性深度與知識廣度之餘，也領略了他對生命與人性的深刻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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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簡介｜朱侃如

中興大學外文系、美國天普大學新聞碩士。曾任職《商業周刊》等媒體多年，訪問過比爾蓋茲等世界級名人。自從1992年與坎伯和神話的美好邂逅之後，也陸續出版了超過十本重量級的翻譯作品，包括：坎伯的《神話的力量》、《千面英雄》等等。

每當我告訴別人，自己翻譯過多本美國神話學大師坎伯的著作，對方總會緊接著回問說：「『什麼』學？」而總是要我重複個二、三次，對方才總算確認自己第一次沒聽錯。

對多數人而言，神話既陌生又遙遠。人們就算不會對神話嗤之以鼻，也多半認為那不過是些調劑生活的無傷大雅故事罷了。
「神話」是什麼？身處二十一世紀的我們，為什麼還需要神話？

在進入坎伯的正式解說之前，先聽聽最會說故事的坎伯，在《追隨直覺之路》（Pathways to Bliss: Mythology and Personal Transformation）這本書中所分享的某個意象：

（⋯）出生過早的有袋動物因為沒有胎盤，無法耽在媽媽的子宮好好成長再出生。這些小東西還在妊娠期就被迫出生了，牠們會爬進媽媽肚子的小育兒袋裡頭（⋯）緊緊貼在媽媽乳頭上，直到牠們能夠爬出、站立、走動為止。

牠們是在第二子宮裡頭『慢慢成長』。（⋯）我認為神話等同於人類的一個器官。我們需要神話，正如同有袋動物要靠育兒袋（⋯），好好成長到爬出宣告，「我，哇啦！就是我。」

為了能夠協助個人成長，神話系統不需要合理，不必然是理性，也不用是真實；但是它讓人能夠舒適自在，就像個育兒袋一樣。你的各種情緒得以在裡頭發展，直到不會有危險為止才出來。然而，隨著神話的解離——這刻正是當今社會所發生的——你就少了那第二個子宮。理性的態度告訴我們，「嘔，這些老舊的神話，它們是狗屎；」（⋯）

這麼一來，就會有許多無法從第二個子宮畢業的流產兒，因為太早降臨這個世間而必須一切都靠自己。（⋯）少了這個育兒袋，少了這個神話的教導，心靈就會整個扭曲。

神話簡單來說，就是人類因應個人和社群發展的需要，所「編」出來的故事。坎伯就說過神話有四大功能，第一是讓你認清生命的遊戲規則，好在接受各種殘酷生命洗禮之後還能樂觀生存下去。第二在告訴我們宇宙的運行方式，進而對天、地以及生活環境產生敬畏之心。第三個功能則在驗證、維護某個特定社會體制系統，也就是你專屬的社會得以存在的對錯、得體與否等共享標準。換個說法，就是在幫社會的運作體系「背書」。

第二、三項功能目前差不多都無法發揮，或早已被俗世的秩序所取代，神話的神祕性不再，僅剩下屬於個人心理層面的第四項功能，也就是帶領個人通過生命各個階段，從出生到成人、再從老邁到死亡。若少了這項神話的最後「剩餘」功能，將會有愈來愈多人雖然出生、長大、變老了，行為舉止卻永遠像個光溜溜、四處亂竄的小娃兒。例如床上功夫一流的劈腿男，凡事都還是很在乎母親的看法；事業有成的女強人，卻充滿嫉妒情結，在精神上拒絕長大。

美國存在主義心理分析大師羅洛梅（Rollo May）就特別寫作《哭喊神話》（Cry for Myth）一書以回答：「為什麼讀神話？神話和我們有什麼關係？讀神話有什麼用？」這三個基本問題。他更指出西方社會因為缺乏神話，才出現邪教崇拜、藥物成癮、缺乏安全感、年輕人自殺率上升等問題。羅洛梅身為臨床心理分析學者的觀察，也呼應了坎伯的洞見，更顯示坎伯著作以及討論神話的電視節目會大受歡迎，便是當代西方國家極度需要神話的證明。

坎伯十二歲時，迷上印第安人的故事，大學畢業後的歐洲之旅，啟發他對喬伊斯、榮格等歐洲大家作品的興趣。美國經濟大蕭條時，坎伯回到故鄉卻找不到工作，父親也破產了，他乾脆「躲」起來讀了五年的書，進而孕育出後來的著作成就。爾後坎伯在女子學院教書三十八年直到退休，與女學生的互動讓他的神話學研究不受限於學術的窠臼，更能回歸、應用在日常生活上，也啟發過諸多藝術創作者，成為好萊塢經典如《星際大戰》系列電影的發想源頭。

初次接觸坎伯的讀者，將發現閱讀坎伯作品如《神話的力量》、《千面英雄》、《追隨直覺之路》，絕對是既驚又喜。原來我們可以從象徵的觀點來重新解讀「耶穌被釘上十字架」、「青蛙王子」等耳熟能詳的主題，更會發現坎伯對婚姻、金錢的看法，多麼切中我們的人生困境。而搖滾音樂與古代希臘狂歡祭典，竟然這麼相似，也學會不要以嫌惡的觀點解讀神話故事中的暴力、亂倫等主題。

在網路、好萊塢文化無遠弗屆的二十一世紀，非西方世界已經不自知地成了美國社會的翻版，所以更需要坎伯對亙古神話的重新分析和詮釋，好讓「麥當勞化」的東方社會個人，透過神話重新了解自己，甚至將古老神話的智慧帶入自己當前的生活，並實踐出來。這是屬於個人小神話的範疇。

而坎伯有一句名言說：「神話是人類集體的夢！」在這個紛擾的人世中，個人和單一群體或無法以一己之力創造出神話，但可藉由閱讀神話，試著透過神話和古今人類共通的這片廣大無意識幻海接軌，進而找到豐沛、取之不盡、安生立命的生命源頭。這就是現代人共通的大神話。✦

▌神話學大師坎伯談：神話是什麼？

坎伯認為，「神話」並不是離奇古怪的部落故事，也不是高深的信仰；它是人類心靈潛能的隱喻，也是賦予人類生命活力，以及宇宙萬事萬物活力的力量。在日常生活的考驗中，我們都不斷重演著神話裡的主題，等待生命改變發生的契機——

（以下內容摘錄自《神話的力量》）

＃為什麼我們要了解神話？神話為一生提供指引

➤（莫比爾問：為什麼是神話？為什麼我們要了解神話？神話和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

坎伯：對於這個問題，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沒關係，繼續過你現有的好日子，你不需要神話。」我不會因為別人說這件事情很重要，便對它感興趣。我對它感興趣，是因為這個主題吸引我。如果介紹的方式得法，你或許會發現神話有吸引你的地方。因此，你應該問的是：神話能夠為我做什麼？

今日社會的問題之一就是，人們對心靈的內涵並不熟悉。反而對每天所發生的事件，以及每個小時會生出的問題感到興趣。過去大學校園曾經是一個隱密的園地，日常生活的雜務不會侵犯到你對內心世界的追求，你能夠潛心學習人類偉大傳統中的豐富遺產，也就是柏拉圖、孔子、佛陀、歌德等人所訴說的永恆價值，這可是和「為生命找到重心」極具關係啊。當你年紀大了，物質需求不成問題時，你便會轉而追尋內在的生活。到時候如果你不知道要到哪裡去追尋，或是不知道內在生活是什麼，你會感到懊悔的。

希臘文學、拉丁文學，和聖經文學過去都是國民教育的一部分。現在這些都被丟在一邊，整個西洋神話教育的傳統也消失了。過去這些神話故事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人們自己生命中發生過的事也能夠和神話故事連接起來，因此可以逐步預見生命各階段的發展。失去了神話的指引，我們就真的迷失了，因為現代生活中並沒有可相提並論的文學作品來加以替代。這些來自古代的點滴訊息，關係到幾千年來支撐人類生活、建構人類歷史、充實宗教內容的各種主題，也關係到人類深層內在的問題、內在的奧祕、內在的人生門檻。如果你不知道人生方向的指引就在人生之路上，你就必須自己辛苦地去摸索。但是，一旦這些古老故事的主題吸引到你了，來自某個傳統的這些深刻、豐富、活生生的訊息，便會讓你「有感」，而捨不得放棄了。

➤大家認為生命的意義就是人類所追求的一切。但我不認為這是人們真正在追求的。我認為人們真正追求的是一種活著的經驗，有了這種經驗，我們在純物質空間的生活，才能夠和自己內心底層的存在感及現實感產生共鳴，我們也才能真正體會到「活著」的喜悅。那就是生命，神話是幫助我們發現內在自我的線索。

＃神話連結你的心識與經驗

➤神話指引你轉向內在的追尋，接下來你就會開始接收到由神話中那些象徵性符號所傳遞出來的信息。在自己的宗教之外，也讀讀其他民族的神話，因為人們習慣依據事實來詮釋自己的宗教，如果你讀讀其他民族的神話，你便比較能夠汲取到其中隱含的信息。神話協助你將自己的心識和實存的經驗連上線。神話告訴你什麼是經驗。

➤神話告訴你文學和藝術的背後隱藏了什麼，神話教導你認識自己的生活，神話是一個偉大、令人興奮、豐富生命的主題。神話和一個人生命中的各個階段有很密切的關係，是你由兒童期進入成人期、由單身狀態變成結婚狀態的啟蒙儀式。所有這些生命中各個階段的不同儀式，都是神話性的儀式。神話和你對自己一生中所必須扮演的各種角色的認同，也有很大關係。你拋棄舊有的自己以全新之姿出現，以扮演一個負責任的新角色這段歷程，也和神話息息相關。

＃神話提供儀式轉化心靈

➤神話是這個世界的夢。它們是夢的原型，專門處理人類的重大問題。每當我面臨人生的門檻時，我都會知道，因為神話已經告訴了我、指引我如何應對這些危機：沮喪、愉悅、失敗、成功。神話讓我清楚知道自己是在人生的哪個階段。

➤就神話觀點而言，《星際大戰》是有其價值的。這部電影在凸顯「國家＝一部機器」，並提出一個問題：「這部機器將會摧毀人性或配合人性需要？」人性出自於心，而不是由機器生產出來的。《星際大戰》呈現的問題和歌德在《浮士德》中提出的問題相同：《浮士德》中的魔鬼是一個萬能機械人，能供給人類各種財富，也好像是個最能夠決定生活目標的人。另一方面，浮士德的獨特性就在他尋求的目標不是機器決定的那些，也因此得到了救贖。

在《星際大戰》中，路克揭發自己父親的真面貌，也拿掉了父親所扮演的「機器」這個角色。父親就是制服、威權、國家。

➤什麼是神話？字典內的定義是關於神的故事。因此下一個問題要問：什麼是神？神是一種引發動機的力量，或一套價值系統的人格化表現，這兩者會同時在人類生活及宇宙中起作用——表現出來就是你身體內的力量和大自然的力量。神話是人類心靈潛能的隱喻，也是賦予人類生命活力以及宇宙萬事萬物活力的力量。此外，有些神話專屬於某個特定社會，其神祇也是這個特定社會的專屬守護神。換句話說，神話世界有兩套完全不同的神話秩序。第一類神話是關於人、人的本性以及大自然，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第二類神話完全屬於社會學的解釋範疇，人有自己專屬的團體，你不只是一個自然狀態的人，你是特定族群的一分子。在歐洲神話歷史中，這兩套神話系統交互影響。通常游牧民族的神話屬於社群導向的神話，因為他們總是四處移動，個人必須在群體當中找到自己的生命中心。農業民族的神話則屬於大自然導向的神話。

《聖經》傳統是一種社群導向的神話。大自然會受到貶抑。十九世紀的學者認為神話和儀式，都是人類為控制大自然所努力的結果。然而那應該是奇蹟，不是神話或宗教。自然傾向的宗教不是要操縱大自然，反而是要幫助個人和自然保持和諧。當人類視大自然為罪惡的事物時，他不會想和自然和諧一致，反而會要控制它，或者想要控制它，因此會緊張、焦慮，鏟除樹林、消滅原住民。而且這種要控制大自然的強力主張也造成人類和自然的分離。

➤我們需要的神話不是只認同個人或自己小族群的神話，而是個人認同大自然的神話。

＃思索新時代的神話

➤每一個人都必須在神話中，找到某個層面能夠和自己的生活「搭」上關係。神話提供四個基本功能。第一個功能是神祕性的功能——這是我從一開頭便一直提到的。藉由神話的這個功能，你能夠覺察到宇宙是個奇蹟，你自己也是個奇蹟，並且對這種奧祕感到敬畏。神話為人類開啟了幅員廣闊的奧祕世界，讓人類察覺到潛藏在所有形相之下的奧祕。少了這個，就沒有神話。如果神話的奧祕是透過各種事物顯現出來，那麼宇宙就是一張聖圖。你隨時可以依現實世界的實際條件，直接追求那超越的奧祕。

神話的第二個功能，屬於科學所關注的「宇宙發生」（cosmological）這個層面。表面上說的是這個宇宙的形貌，表達的方式中卻「暗藏」了宇宙的奧祕。在現代社會，我們有一種將科學視為萬能的傾向。但偉大的先知告訴我們說：「不，並不是任何事情都有答案，你可以知道它是如何發生作用——但它究竟是什麼呢？」你點燃一枝火柴，那就是火嗎？科學家能夠解釋氧化作用，但這對我不具任何意義。

神話的第三個功能為社會性功能，也就是成為一個特定社會秩序的支柱及根據，這也就是各個地方的神話差異性極大的原因。一夫一妻的社會自有一種神話，一夫多妻的社會另有一種神話。個別神話適用於各個不同的社會，長久以來神話的這種社會性功能一直控制著我們的世界——這個功能如今也落伍了。

（莫比爾問：你的意思是？）
坎伯：我指的是倫理。也就是一個健全社會應該有的生活法律。

➤神話的變化發展是無法事先預測的，就像你無法預測晚上睡覺時會做什麼夢一樣。神話和夢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它們的產生是因為人類有某種覺察，而後去尋求象徵性的表達形式。現階段值得我們深思的，是去創造一個綜合所有民族的神話、一個地球的神話，而不是單一城市、單一個人的神話。這是我在思考神話未來發展時的一個主要重點。

而新神話要處理的問題和其他神話並沒有不同，那就是個人的成熟發展，從依賴期、成人期、人格成熟期到死亡；另外就是個人要怎麼和這個社會發生關聯，而這個社會又怎麼去和自然的世界以及宇宙發生關聯。過去的神話談論這些，這個新發展的神話也必須要去探討。然而新神話探討的必須是這個地球上的社會。除非大家都有這層認識，否則不可能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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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英雄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