匱乏使這些電影更美好,催生出「優秀的壞電影」|國際名導朴贊郁鍾愛的B級片
撰文 朴贊郁電影風格明快大膽、創造獨特暴力美學的國際名導朴贊郁(박찬욱,Park, Chan-wook),寫起文章一如他的電影般直言不諱。他坦白描寫自己不滿意處女作男主角的外型、為養狗和女兒鬥法,充滿黑色幽默;而為因激情床戲被限制上映的韓國電影仗義執言時,也足見其豪邁真性情。
朴贊郁也是B級片影痴,他以導演視角描繪鈴木清順、費拉拉等B級片大師,對《恐怖角》、《北西北》的熱愛,剖析經典電影《教父》、《銀翼殺手》,處處閃爍獨到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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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電影、藝術與創作,朴贊郁的內心話
#受訪總是侵蝕著我的靈魂,因為大家問的問題千篇一律,我卻得重複回答數百遍。總有一天,我要在電影公司合約加入這項:甲方不得逼迫乙方接受任何採訪。
#藝術家要用什麼手法表達想法,完全是他的自由。質疑大島渚為何要特寫性器官,或抗議柯波拉何必殺死那頭牛,非但毫無意義,甚至非常無禮。
#若電影就該有趣,那該讓誰感到有趣?即使是被統稱為「觀眾」的群體,每個人的性格、喜好都不同,到底該符合誰的喜好呢?
#導演是創作者,也是第一個觀眾,因此導演會用自己看過的電影訂標準,來判斷自己的作品。問題在於,我喜歡的電影和大眾喜歡的總是有很大出入。
#少數天才導演從B級片感受到了自由。逃脫生意人的監視,巧妙運用簡陋的條件拍出好作品。匱乏使這些電影更美好,催生出「優秀的壞電影」。
#一個導演不考慮票房,只顧著追求自己想要的藝術,那這個導演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 B級片變身為影史傑作?一切的一切都在「個性」
眾所周知,所謂B級片就是低成本製作的商業片。為什麼不直接叫低成本電影,而是用B級片這個名稱?這裡面隱含著具體的歷史和美學。
在過去的三○到五○年代,美國有兩類電影,一種是眾星雲集大規模、大投資的A級片,另一種就是沒有任何明星、沒有一幕特別場景的B級片。
但凡現象都有其物質基礎,當時的美國電影院也和韓國一樣,會在電影放映前播放類似《大韓新聞》的短片或乾脆直接拉起布幕。於是有人冒出一個想法,與其播放這些無聊的新聞短片,不如給觀眾看一部完整的電影。在那個年代,人們除了看電影,沒有任何其他娛樂活動,能用一部電影的錢看到兩部電影,這種宣傳手法確實有用。恩平區桃源劇場的選片人非常有眼光,選的兩部電影總是很吸引人。總之,這樣既可以讓觀眾多看一部電影,也可以吸引更多人來看電影。
那麼電影公司的立場呢?對他們來說,這不僅是件好事,在經營路線上也是耳目一新的革新創意。
B級片的票房收入不是等電影下檔後,再與電影院按比例結算,而是用所謂「預付」的方式進行,也就是先收款、後交貨。先從全國各地的電影院收取資金,然後在有限的額度內製作。這樣一來,無論如何都不會虧本。B級片可謂是一種安全的生意策略,A級片則被視為賭注式的雙重策略。
這種作法成為一種安全裝置,阻擋了電影產業的風險。更何況,當年好萊塢明星與現在不能保證票房但仍要求鉅額片酬的演員不同,可見當時的主流電影公司賺錢有多容易!
其次,B級片可以積極運用閒置人力。過去與現在不同,那時的演員和工作人員都是與大型攝影棚簽約、領薪水的職員,但人這麼多,不是誰都可以拍A級片。因此B級片成了一年可以產出幾十、幾百部作品的珍貴管道。當時的好萊塢也到處都是從事電影業的失業者,僅從創造就業機會這點而言,B級片也對社會非常有助益。片場不僅成為能不斷使喚那些遊手好閒,但仍固定領薪水的職員的職場,也成了培養無經驗新人的基地。這裡還成為傲慢無禮之人被流放的場所,以及演藝壽命已盡的巨頭準備的養老院。
最後,B級片可以視為占領小眾市場的前哨站。A級片的目標是做出所有人都喜歡的電影,但所謂的大眾性中隱藏著巨大的陷阱,因為無論在哪裡都有不喜歡歸屬於大眾性的少數,這就是所有市場的現實。就像不是全世界的咖啡愛好者都喜歡星巴克。
如果各位覺得好萊塢那些頂級電影公司的大老闆們,依舊認為觀眾還是喜歡看那些耳熟能詳的大明星、千篇一律的故事情節、俗套的人物設定、不意外的圓滿結局,以及堅持捍衛那些安於現況、擁護現有體制、心存大男人主義和種族歧視的人的觀影權利的話,那我要說,您太不了解那些生意人了。
如果把喜好各不相同的觀眾匯集在一起,票房也會相當可觀,是不容忽視的數字。促成高達拍出《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 1960)的B級片製片公司老闆史蒂夫布羅伊迪(Steven Broidy)給出非常簡潔的說明:「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吃蛋糕,有的人喜歡吃麵包,而且某一些人比起剛出爐的新鮮麵包,更喜歡吃乾癟掉的麵包。」
《斷了氣》電影海報
當然,這並不是說所有B級片都很優秀,要說絕大多數的B級片都是垃圾也不為過。因為從企畫到上映只有短短一個月,再更短還有半個月的,怎麼可能拍出好電影呢?在眾多B級片裡,偶爾才會出現一部傑作,然後你就會發現這與投入巨額資金的電影,在美學上存在本質上的差異。
傑肯托蒙德(Jacques Tourneur)利用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拍完《安伯森家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 1942)後的布景,拍攝了《豹族》(Cat People, 1942),收入是製作費的三十倍。當然,從作品價值來看,電影本身也是一部傑作。因此日後才能邀請到當代最知名的明星娜妲莎金斯基(Nastassja Kinski)重新翻拍。
《豹族》電影海報
更意味深長的是,近年好萊塢翻拍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當年的B級片。
包括同一位導演的《黑貓》(The Black Cat, 1989)在內,《變蠅人》(The Fly, 1986)、《死亡漩渦》(D.O.A, 1988)、《天外奪命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 1978)、《異形基地》(Body Snatchers, 1993)、《軍官與間諜》(No Way Out, 1987)、《準午前十時》(Village of the Damned, 1960)、《星戰毀滅者》(Mars Attacks!, 1996)、《長征騎士》(The Long Riders, 1980)、《恐怖角》(Cape Fear, 1991)、《怪獸》(The Thing, 1982)、《郵差總按兩次鈴》(The Postman Always Rings Twice, 1981)、《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1931)、《吸血鬼》(Dracula, 1992)、《攔截人魔島》(The Island of Dr. Moreau, 1996)、《異形奇花》(Little Shop Of Horrors, 1986)和《槍瘋》(Gun Crazy, 2002)⋯⋯幾十年過去後,這些技術存在缺陷的作品仍展現出毫不遜色的生命力。使得好萊塢判斷,只要重新包裝,這些電影依然具有十足的商品性。由此可見,當今電影史上的傑作多是B級片。這說明決定成功與否靠的是才華,而不是金錢。這才是藝術與商業共通的、唯一且永恆的真理。
當時的好萊塢運用的正是「少金多才」的方法,因為無論怎麼拍都不會虧本,電影公司的老闆和企畫不會對B級片的製作團隊過度施壓,也就是毫不干涉。只要不提錢,又能準時交出作品,想怎麼拍都沒關係!還有一點,那就是所有B級片都是類型片:西部片、恐怖片、黑色片、黑幫片、科幻片⋯⋯既然要求速度,就只能走這些路線,因為只能用既有的場景、服裝和用過很多次的道具拍攝。提姆波頓(Timothy Burton)就在電影《艾德伍德》(Ed Wood, 1994)中詳細描述了這些事情。
《艾德伍德》電影海報
一些別有用心的導演或許從中感受到了自由,說得誇張點,這成了他們的自由地帶。在生意人的監視之外,自由地帶陸續長出了美麗的毒蘑菇。少數天才靈活運用了平凡人不滿意的條件,創作出優秀的B級片。這些作品的經費匱乏——不,應該說正因為經費匱乏,才會讓這些電影顯得更加美好。這就是「優秀的」壞電影。
美學源於經濟學,意思是如果物質條件不同,自然會產生不同美學。更簡單的說,低預算電影具有其獨特的魅力。不能單純用經濟學概念來理解低預算電影,應以獨特美學去理解。對B級片導演而言,人文情懷勝過豪華場景,比起技術的完美,更需要的是堅持到底、一決勝負的韌勁。
不管怎麼拍,都必須有所不同,才能與大製作電影有所區隔。第一是個性,第二也是個性,唯有個性勝於一切。個性才是窮苦藝術家的武器。(現在大家應該明白為什麼我要在搖滾音樂雜誌上談B級片了吧?)
舉個好例子,威廉卡斯爾(William Castle)的代表作《心驚肉跳》(The Tingler, 1959)就是一部引發最糟糕觀影經驗的電影。電影中的怪物殺害播放電影的工作人員的瞬間,電影突然中斷了。這讓觀眾以為現實中的《心驚肉跳》也突然中斷了。接著,一隻猶如蚯蚓般的怪物從大銀幕一閃而過,觀眾嚇得誤以為是真實狀況。不僅如此,等到浴缸被血水灌滿時,黑白片突然變成了彩色,嚇得觀眾人仰馬翻,頓時電影院內亂成一團。是不是很驚人呢?這可都是發生在五○年代的事。
由此我們可以假設,現代低成本製作的獨立電影能透過B級片式美學實現。在掀起超低預算電影熱潮的《殺手悲歌》(El Mariachi, 1992)中,有這樣一幕:主角來到一個小鎮,在街頭小吃攤旁吃起芒果。原來的劇本上寫主角買了一顆芒果吃,但趕時間的導演勞勃羅里葛茲(Robert Rodriguez)沒時間拍這顆鏡頭,於是採用加入旁白的方法。「免費吃了顆芒果⋯⋯這真是一個宅心仁厚的小鎮,應該會有好事在等著我吧。」之後呢?主角的遭遇如同一場噩夢。
如果拍《霸道橫行》(Reservoir Dogs, 1992)的昆汀塔倫提諾有充足的時間和金錢,搶劫珠寶店時就能拍出華麗槍戰和飛車追逐了吧。但如果是這樣,恐怕無法帶來開創電影新紀元的轟動。策畫犯罪後,省略犯罪過程,直接出現被警察追趕的畫面。這種大膽的敘事手法,不正是讓所有影評人和影迷為之瘋狂的魅力所在?
對低預算電影導演而言,真正需要的才能是「因禍得福的技術」。也就是以此為契機,將惡劣的條件轉換成獨具創意的表達。
《霸道橫行》電影海報
❐ 朴贊郁鍾愛的B級片單
🎥《警匪大決戰》(Rififi, 1955)
被貼上共產主義者標籤的朱爾斯達辛(Jules Dassin)被趕出美國,但在巴黎,他的黑色電影之花絢麗綻放。搶劫寶石店那場戲沒有一句臺詞,使得觀眾得等到結束才能鬆一口氣,而整個過程竟長達三十分鐘。
🎥《死吻》(Kiss Me Deadly, 1955)
卑鄙無情、厚顏無恥的偵探,是最具「邁克漢默式」風格的邁克漢默。利用極端反差來表達的黑白畫面,真實呈現了冷戰時代的風景。
🎥《追逐殺人蝶的女孩》(Killer Butterfly, 1978)
金綺泳,如果非要出生在那個年代,怎麼不挑法國或西班牙呢?若堅持一定要降生在韓國,也可以晚來個四十年啊!
🎥《澤麗絲與伊莎貝爾》(Therese and Isabelle, 1968)
影片講述的是與早期尼德蘭繪畫所蘊含的「慵懶的寂靜」形成極大反差的顛覆性故事。
如果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對同性戀感興趣,或大衛漢密爾頓(David Hamilton)是個天才,一定能拍出這樣的電影。本片有點像B級日本動漫中的少女校園故事。
🎥《電鑽殺人魔》(The Driller Killer, 1979)
導演親自扮演年輕藝術家,鑽破紐約夜空的電鑽金屬聲,三十年後的今天回頭再看,依舊是毫無違和感的劇本、場景和音樂。
🎥《東京流浪者》(Tokyo Drifter, 1966)
這難道不是最純粹的鈴木清順的世界嗎?在藝術家的自我意識尚未超越大師責任感的時期,才能呈現出這種活動照片式的快感。
🎥《黑暗星球》(Dark Star, 1974)
看到這部短片的好萊塢發行商對USC電影系的學生說:「誰要是能再多拍幾分鐘,就可以在電影院上映。」這就是約翰卡本特(John Carpenter)和丹歐班農(Dan O'Bannon)出道的瞬間。
🎥《解決者》(The Trouble-solving Broker, 1981)
人們應該盡快重新發現李斗鏞。藝術片《避幕》和傑作《最後的證人》固然很好,但本片的冷酷無情才是李斗鏞的精髓所在,足以讓人聯想到年輕時的華特希爾(Walter Hill)的破壞力。
🎥《黑色星期天》(Black Sunday, 1960)
曾擔任攝影師的馬里奧巴瓦(Mario Bava)以導演身分推出的首部作品。本片奠定了芭芭拉斯蒂爾(Barbara Steele)邪典電影女神的地位,也是最能體現傳統哥德式恐怖世界的義大利派表現主義。
🎥《侵入者》(The Intruder, 1962)
雖然羅傑科曼(Roger Corman)有幾部風格迥異的傑作,但他最自豪的則是這部。威廉薛特納(William Shatner)在本片裡的演技可說是在科曼所有作品中水準最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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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Action與Cut之間,我所有的生命匯集於此 ☞《朴贊郁的蒙太奇》
◆繁體中文版獨家設計:朴贊郁導演簽名印刷扉頁
◆珍貴收錄:近百張電影劇照、拍攝現場花絮
✑朴贊郁(박찬욱,Park, Chan-wook)
1963年生於首爾,西江大學哲學系畢業,目前為導演、編劇、製片人。
成為電影導演前,他就已經是個沉迷於藝術片、B級片的超級影痴。1992年以《月亮是太陽的夢》踏入影壇,5年後推出《三人組》,雖未獲得亮眼票房,但其獨特風格已然受到電影圈矚目。2000年,大膽挑戰南北韓分裂題材的《共同警戒區JSA》,創下580萬觀影人數的驚人紀錄,更入圍第51屆柏林影展。之後的《我要復仇》、《原罪犯》、《親切的金子》,由於故事均緊扣「復仇」主題,被稱為「復仇三部曲」,也是影迷津津樂道的經典作。《原罪犯》更獲得第57屆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親切的金子》入圍第62屆威尼斯影展,讓他成為韓國影史首位入圍過三大影展的導演。
朴贊郁受B級片影響至深,電影風格直接明快,也愛嘗試不同故事,如科幻題材的《賽柏格之戀》、吸血鬼異色電影《蝙蝠:血色情慾》等,並以《慾謀》進軍好萊塢,《下女的誘惑》也讓他獲得第71屆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外語片。
其最新電影《分手的決心》(暫名),由湯唯、朴海日、李貞賢主演。並將拍攝HBO製作的電視劇《同情者》,與小勞勃道尼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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