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講座紀實】信義週末夜讀|台灣文學作品裡的眾妖群像
撰文 書評書目TAIWAN REVIEW of Books一直以來,「鬼怪」的角色在甘耀明的創作裡,都佔有一小部份的篇幅。曾有人問他為什麼?是不是有所謂的「特殊體質」?他笑說其實並沒有,但,「我想我的『文學體質』的確是特殊的,如果說妖魔鬼怪代表一種『邊陲』的浪漫想像,『中心』則代表人的理性思惟,所以孔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當邊陲對中心做出鬆動,那想像的、浪漫而不被拘束的魔幻寫實,便成為我書寫鬼怪的特色。」
「鬼怪一直不是我創作的主體,而是微小縫隙裡、一道晦暗的光。」
甘耀明舉例,他曾在自己的創作裡提及,鬼都在在吃些什麼?他的答案是吃怨恨,鬼若不吸收收怨恨便會死掉,而人是最多怨恨的,因此鬼寄生在人的附近。他也提到,長輩曾分享一個辨別身邊是否有鬼怪的方式。「你身邊有妖怪的話,代表你身邊的『答案』被偷走了。當你覺得努力做事為什麼都沒有回報?世界怎麼這麼不公平?被人欺負,對方怎沒有得到報應?當你快溺死在醬缸、怎麼都爬不出來?胸口難受,卻也都沒有原因…當你無奈看著星河、河流,吃飯卻吃不出味道…那都是妖怪偷走了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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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甘耀明的作品中總是不乏「妖怪」的元素與意象,使他的作品充滿魔幻的寫作特色
鬼怪一直不是他創作的主體,而是散播在各章節、各個小人物側邊的暗影,是微小縫隙裡、一道晦暗的光。他想想,唯一沒寫到鬼怪的是《冬將軍來的夏天》這本。這本書裡,描寫了一位被強暴的女性,母親卻把當她當成和解的商品,她因而非常怨恨,離開了家,跟五個年長的女性一起生活。有趣的是,雖沒有寫到鬼怪,他的友人卻形容,這幾個一起生活的女人就好像「老妖」。「當然,這是一種對女性的負面看法,早期女性地位不高,書中五個女人的形象又相當鮮明,有的束腰,有的吞精,有的頭髮染成紫色…」書裡雖無提到鬼怪,文章一開頭卻寫著:「我被強暴的前三天,死去的祖母回來找我。這天聽起來是鬼魅的日子,陽光卻好到不行…」藉由女性的處境,帶讀者思索:當活在一個吃人的世界裡,那些針尖般的絶望,無時拉扯煎燒時,究竟該如何走下去?
而在小說《邦查女孩》中,他結合傳說再創新,描述阿美族女孩古阿霞,在其居住的地方,有個「長奶婆婆」,村裡的人都聽說她胸部長得垂到地上,並會偷走小孩的夢,視其為鬼怪,人們上山為避免被侵擾,都會拿著石頭,必要時把鬼趕走。有次,有個朋友問古阿霞有沒有看過「長奶婆婆」?她說,她見過,有個太魯閣族的阿婆常揹著揹籠,沒有穿內衣,胸部在前頭晃著,而小朋友都對她很好奇,說她的胸部長到可以打結,揹在後面。
有次,村裡有個小孩的爸爸落跑了,有朋友告訴他,是被長奶婆婆帶走了,小男孩很生氣決定要報復,但,只有古阿霞知道這並不是事實,他父親是跟別的女人跑了。她便跑去跟婆婆告密,說村裡的孩子會整你。然而,婆婆還是在路燈下被一群孩子整倒了,孩子把所有憤怒都發洩在她身上後,才發現原以為裝滿人頭的籠子裡,裝的原來是南瓜;原以為是人頭上的頭髮,也並不是頭髮,而是蔬菜…她並不是鬼怪,就是一個單純的太魯閣族原住民。古阿霞問她為什麼知道了還不躲,婆婆告訴她:「我還是要過這一關,如果我避開的話,他們在別的地方還是會把我整倒,我唯有被整倒一次,才能把束縛都解開。」
從童年記憶汲取鬼怪形態靈感
另一本2005年的小說《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曾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裡頭提到在一所鄉下小學裡,有個母親帶著胖胖的兒子來學校,有孩子問兒子會不會游泳,要不要一起去河裡較量?胖男孩在鼓譟下,不幸於比賽過程中淹死了,母親很傷心,決定在學校蓋座游泳池,希望大家都不要再有在河裡溺死的事情發生。
然而,死掉的小胖鬼,住在河流裡,等著抓交替,水鬼還化形成了動物,成了水獺。
甘耀明分享,為了寫水獺,他還特地到動物園裡觀察,看水獺游泳的姿態,覺得非常迷人。他記得,早期台灣水質還很乾淨時,阿公曾說家鄉的水獺多得像野狗一樣。阿公形容,水獺就像隻大老鼠,全身滑溜溜的,一身褐色的皮毛,前肢短後肢長,不時會有人到河邊去抓,方式殘忍,會拿刀具直接往其喉嚨戳去,取其皮毛。他曾問阿公,為什麼要這樣?阿公說,那些皮毛可以做成的毯子,放在地上,周圍的水都會退去,人躺在上面,溼氣都會排除;獵人做成雨衣,下雨就不會淋溼;而若賣到倫敦去,更受到女人的喜愛。他笑說,阿公的理由是:「倫敦常下雨,霧氣重,女人常在霧裡穿著高跟鞋行走,若男人回頭,常常看不到她,因身影都被大霧吞噬;如果把水獺的皮做成圍巾,走在街上,霧氣就會散開像光圈一樣,男人回頭一看,就會愛上她,水獺皮解救了很多女人,讓他們談戀愛…」
他的小說裡,水獺雖是妖怪,但他把其寫得和藹可親,結局也讓胖男孩跟媽媽重逢。
而在小說《魍神之夜》中,魍神是客語,也是閩南語中的「魔神仔」,都是指鬼怪的意思,靈感來自他的童年記憶。甘耀明說,他從小在苗栗大湖北邊的客家庄長大,那是個丘陵地,他常在河裡游泳,而大自然裡充滿著各種危險,客家庄又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小孩子出去玩時,很容易迷路,大人便恐嚇孩子,如果自己跑出去玩,就會被鬼牽走。他說,這是種「故事教育法」,目的只是為了讓大人不要擔心,雖然他覺得這方法很爛,但,以前的人不知道怎麼帶孩子時,只好用這方法,就像讓孩子相信美人魚有天會變泡沬一樣。
「魔神仔」反映人內心的恐懼,或身處異地的無助
他說,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魔神仔」的傳說,是在六歲時,因家裡的男丁出去後就沒再回來,夜晚,村裡的人集體出動尋找。他記得,那晚他在窗邊看山陵線上,村裡的人提著燈火尋找的光影,還沒等到男丁回來,他就先睡了。第二天,聽父親說,在墳場找到了男丁,父親也恐嚇他,「小心,以後你出去,第二天沒回來,我就會去墳場找你。」
他說,他們村裡的「魔神仔」比較可愛溫和,只會帶人出去玩玩。相傳有個國中生,嘴裡常叼著根煙,掛著長到膝蓋的書包,還在上頭寫個「恨」字,村裡的人看到他都會閃開,因為覺得他像妖怪。有天,他很晚都還沒回家,大家去找也找不到,第二天,有個農夫上工時,在草叢裡看見穿著卡其制服的年輕人躺在那兒, 問他怎麼了?年輕人說,昨天走在路上,有個人問他書包上寫什麼字?說自己國中時也會寫,還請他到家裡吃飯,他見對方親切,便跟著去了。到他家裡,對方還請他吃雞腿,吃完教他跳阿哥哥,而當他睡醒時,就在草叢裡了。
台灣文化中,只要桌上有雞腿,就代表是澎湃的大餐,而傳說中,「魔神仔」會把人帶到野外,請人吃飯,桌上有雞腿,像夢境一樣,讓你分不真偽。第二天醒來時,原本紮實的房子都垮了,昨夜吃的雞腿,還沒啃完,也在嘴中化成炸猛腿和牛大便…
甘耀明說,聽說隔弊村的「魔神仔」就沒有這麼溫和。聽說曾有阿公阿媽走在路上,阿媽突然說要回家尿尿,阿公說好,自己便去橋頭解便。一尿下去,卻看見橋邊長出一朵香菇,趕緊叫阿媽回來看,正準備摘下時,他低頭拿刀子一割,卻被打了兩巴掌,才發現這不是香菇,而是一隻手。
路邊的人都跑來看,怎麼會有一隻手卡在橋邊?手跟石頭結合得天衣無縫。再仔細一看,原來橋的縫隙卡了一個人,大伙兒嚇死了,趕緊叫警察,警察往那人的人中一壓,那人便醒了,問他怎麼會卡在這裡?他說,昨夜走在路上,遇到一個人,說自己剛搬到村子裡,兩人相談甚歡,對方便約他到家裡吃飯,桌上有雞腿,吃完,他略帶點酒意去上廁所,尿著尿著,感覺窗外吹來徐秋風,便把手伸出去,感受窗外下起溫暖的秋雨(就是阿公的尿),然後便被喚醒了...
甘耀明說,鬼怪在他的創作裡,一直不是一個完整的拚圖,而是他書寫台灣歷史及生命的縫隙倒影反,他們反應著人內心的恐懼,或身處異鄉、求助無門時出現的幻影,而在這「邊陲」的浪漫想像中,藉由對理性世界的鬆動,更能看見世界與人的另一面,因而完整。
▌講座來賓
甘耀明 (臺灣小說家)
目前專事寫作,小說出版《成為真正的人》、《神秘列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殺鬼》、《喪禮上的故事》、《邦查女孩》、《冬將軍來的夏天》,與李崇建合著《對話的力量》、《閱讀深動力》、《薩提爾的守護之心》等教育書。著作曾獲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臺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獎、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獎。